室内金光盈盈,可几位秀色却暂遮阴翳。
沈大娘子眸光一凛,虽然端的娴静淑雅,眉间却也生出浓浓的疑色。
“简直是火眼金睛,一眼便将我枳姐儿认了出来。”青黛噗嗤一笑,起身拉着枳实,更近些就到沈大娘子前,“还不快谢过谢府大娘子和这位妈妈!”
枳实更是没来由地跪下磕头,泪珠扑簌簌落下,“谢谢妈妈还记得姐姐!谢过谢府养育我姐姐,替她安顿后事,使她泉下有知,定能安魂……”
这没头没脑的话,将沈大娘子的戒心彻底击碎。
她秀眉蹙起,不时和王嬷嬷递眼色,对方更惊慌失措。
沈大娘子瞧着泣不成声的枳实,帕子险些掉落,“这丫头怎么瞧着……青娘子,还不快速速道来?”
“这位慈祥的妈妈,是否觉得我这妹子和贵府一人很像?”青黛先是扶起枳实,安慰了几句,然后转向王嬷嬷问道。
王嬷嬷瞪圆了眼,支支吾吾道,“是,只是老奴……”
“这位我的义妹,叫枳实,和谢府收养的一位女孩……是双胞胎姐妹。”
“啊?一母同胎而出?”沈大娘子恍然大悟道。
“正是!我们从小便骨肉分离,临死也没见上一面……”枳实话音未落,青黛便接过话茬,“哎,我这妹子又触景生情了,还是由我替娘子分说吧。”
接着,便将提前编好的另一故事说与沈大娘子。
只是将打听到的枳实的遭遇,再拆分演绎了些许。
原本,青黛也未料想,真能替枳实找到亲人。
从谢府出来,便暗中托人去寻枳实的家人。
而线索,只有小时候的半块木牌残片,写着「双旋」。
一月前,枳实去金香楼送货时,遇见苏娘子手下一掌柜,那人总是盯着枳实发呆。
吓得枳实回来和青黛说起,担心被看上了,拉去做小妾。
便由青黛做东,请那位掌柜吃茶,这才问出实情。
那人,是当今御医院副院判已故正妻柳氏的亲戚。
他取出当年柳氏给孩子们的木牌画稿:
【周白术,定心双旋,母柳氏】
原来,枳实竟然是御医院副判周明远家的女儿!
且是正妻柳氏所生的大小姐。
如此尊贵的正妻头生的嫡小姐,竟然被一娼妓女子害的流离失所。
当年,浣花楼里,在云娘子之前出道的女子桃娘子,被周明远相中了。
摇身一变,成了贵妾苏氏,那人一进府,便诬陷柳氏与仆役有私。
还明戳戳地暗示,两个孩子怕都是野种。
周明远信了。
一怒之下,将柳氏连同两个女儿拖上马车,扔去乡下庄子。
对外宣称,柳氏感染恶疾,不幸早夭。
那年大雪日,她们穿着夏天的旧褙子,被逐出府邸。
两个女儿,大的四岁,叫白术;小的两岁,叫枳实。
庄子上熬了半年,柳氏遭人虐待,带着女儿逃出来,沿村讨食。
不巧,两个女儿被人贩子捂住嘴拖走。
柳氏追着车跑了三里地,只抢下来小的那个。
她和女儿摔在泥里,怀里抱着白术掉的一只草鞋。
三年后,汴京。
谢府后厨,多了个叫枳实的丫头。
谁也不知道她原名叫做白术。
十年后,柳氏牵着个面黄肌瘦的女儿,来到周家门口求救。
枳实染了风寒,咳嗽得直打颤。
小厮说,柳氏早就死了,若再来攀亲,就送她去衙门。
母女俩只好在谢家药局门口徘徊。
药局招试药人,管饭,给药渣。
柳氏报了名。
第三日试的药极苦涩,喝下去半个时辰,她倒在院角。
旁边的医工记了笔:乙三号病亡。
那天后半夜,枳实蹲在药局后墙根也没了声息。
这便是青黛那日,在巷尾茶肆缀饮着苦涩的雨前龙井听到的故事。
枳实,本名应叫做周白术,她却自称为:柳枳实。
青黛隐去了家族关系和细枝末节,其他据实以告。
“小姐,我要报仇。”枳实在进门时,她的目光里似乎还传达着这份坚定。
有什么办法……扳倒御医院吗?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现在便是将这只名为「嫌隙」的蚂蚁放进去的时候了。
“谢大人,走到哪里,只要瞧着无依无靠的孩子啊,就带回府来养着,给庶子庶女的待遇,谢宅的忍冬园里,尚住着十来个庶女呢。”沈大娘子眸光映着水汽,似怜悯之心发作。
拉着枳实的手叹道,“孩子,你这般人儿,定是世家大族流落在外的孩子。你姐姐在谢府鞠躬尽瘁,也算为朝廷今了忠,就放心了,别再难过。谢家药铺生意遍布天佑,我定帮你留意着,或许还能寻到其他亲人。”
王妈妈睨了眼沈大娘子,提点道,“大娘子,老奴想起来了,小娘子的姐姐,莫不是前些日子为圣人试……”
沈大娘子眸子慧光一闪,适时打断,“啊!妈妈提醒了我!定是九小姐青黛,你我是思念过甚,才会一时懵住了……”
“多谢大娘子慈心仁善,将我姐姐视如己出,枳实替姐姐白术谢谢大娘子养育之恩!”枳实跪谢后,门外便有婢子敲门。
送进来上午的进项账本,将枳实叫去管事了。
沈大娘子用帕子擦了擦泪滴,终于得机会问道,“青娘子,这是?”
青黛放下茶盏,亲自推开沉香木盒盖,一阵幽香瞬间溢满雅间。
只见一串典雅珠串,个个浑圆精巧,颜色若霞彩般多变,却自带花样。
有的玉色微白,有的浅金带米褐;有的泛淡淡粉晕……
却整体协调温润,如春日新瓷,不艳不俗。
沈大娘子立刻将她手上那串佛珠放了下,捻起香钏,把玩起来,
“这可真奇巧,草木原色,温润如米瓷,白花浮于珠上,似露缀花梢,颇有清趣,未成想,你竟有清流雅思,这是什么珠子呢?”
“这是我自制的香露新钏,用白芷、茉莉合泥做的;掺了茯苓、玫瑰等十味花草精华,阴干得润,以白蜜揉药成珠,戴之香肌润颜,平添雅致,故以孝敬大娘子……定比上次的好。”
“上次?”
“就是半月前给您捎过去的……嗯,那日好像是云娘子雅集,黛儿敬献谢大人一对鸳鸯钏,恐直接登门,唐突了大娘子,便托他身边一位女使……许是茉莉新蕊少了些,不及这串润,便另做了一钏来,娘子觉着更合手不?”
“我竟然没有什么印象了……”
王妈妈眼珠急地转着,青黛执钏的指尖微顿,笑意温软道,“定是大人,给娘子捎回去的好东西太多,怎能一一过目呢?这位妈妈定然是知道的……嗨,便若是娘子赏了人,或是怎么处置也不可惜,这都是戏作的,还请娘子不要笑话黛儿才好。”
“此等自然风雅之物,怎能说不值什么呢……况且这花泥百转千揉费功夫,百忍化金成气候,对我心思呢。”
“娘子,您这气派和心性,青黛佩服。今日新张,总也得招待娘子一款新糕饼才好。白术,让他们将早晨我新作的五红养生卷端来。这账本,我明日再过目吧。”
“青娘子,真是日日看账本啊?”
“忙时,便隔三差五,让伙计们逮不着规律;不忙时,便日日瞧着。”
“这么多,如何看得完?且要勤勉着呢。”
青黛澄眸跳出一丝狡黠,纤指捻帕,低声道,“我只说与娘子听,黛儿并非通盘检查,乃是拣着顺眼的抽查……让这些个奴仆知道,我是时时查检,事事躬亲,他们便得提着精神,不能懒散应对,瞧我年轻便糊弄我。”
沈大娘子将钏子戴在腕上,趁着光,腕间竟金丝金鳞地,她嘴角含笑,眉眼温润,淡笑道,“好个机智的好孩子,真该让我那傻丫头,雪芍和你学学呢。只是她,最近忙着议亲的事,不得空!”
想到方才谢判被秦侯爷请去,青黛斗胆问道,“是和秦侯爷家吗?”
“好几家都差了媒人来呢,这求亲的人多了,我们也有些花眼了……”
“黛儿恭喜大娘子了。”
正巧敲门声响起,一仆妇端着桃花色木盘而来。
将白瓷碟内,三方五红养生卷放置在桌上。
这五红养糕,燃红玛瑙颜色,卷作玉轴模样。
薄皮如绫,裹着蜜酪凝脂。
里头嵌着蒸枣、蜜柿、樱桃碎。
红香透卷,入口甜润。
沈大娘子捻起梅花状的银叉,切了一块入口,笑意便加深了。
“这卷儿倒趣致,外层胭脂色薄皮红艳艳的,里头像酥醪的浅褐饼子,松膨如绵。雪色蜜酪酸甜可口……一口下去,酸甜绵密缠在舌尖,倒比寻常酥酪清爽的多。”
那仆妇将精巧小食碟放下时,手突然抖了下。
“周妈妈,今儿是怎么了?此乃贵客,还不小心伺候着?”青黛笑意微敛,眼尾微扬。
青黛端出严厉的款儿来,沈大娘子却多慈蔼,竟还替仆妇讲话了,“无妨,何必说她呢?谁都有失误的时候……”
这正中青黛下怀。
周妈妈瞟了青黛一眼,按照她们商量好的行事。
周妈妈放下食碟时手一抖,故意滑开了袖管,露出腕上青紫的瘀痕,那是被打的明证。
沈大娘子目光扫过那片青紫,指尖猛地攥紧了帕子。
一件往事浮现。
去年,谢云岫怒掷药碾时,砸在她手背上,也生出一片瘀青。
而他却只顾着嚷道,“我的方子怎么会不对?!”
沈大娘子嗓子发紧,缓了声道,“青娘子,这位妈妈伤的不轻,且让她休息,换个人服侍吧……”
青黛澄眸骤然起了波澜,急急地起身,边喊着边冲过来,“怎么又被……打了?大娘子,您有所不知,她这是……被夫君打的。上次,他在我面前保证的好好的,说不再打人……”
“青娘子,你对我有恩,我恐怕……不能再在青记做下去了。我家官人见到我,准没好事,可是,我能躲到哪里去呢……”周妈妈痛哭流涕,开始讲述郎君的桩桩件件。
原来,周娘子是南曲班子班主的妹妹。
乐籍出身,他郎君也是会唱些曲子的。
本来干的好好的。
突然有天,这班主和乐头不知着了什么道,说要炼丹。
从此便不再管正事,整日沉迷炼丹求仙。
搜罗丹砂、硫磺捣鼓药方,盼着炼出长生丹。
故而,那班子唱了春娘子的那一场,就解散了。
最近不知听谁的谗言,说是女人碍着他的运势,周妈妈的夫君便不时拳打脚踢。
似乎是信了说,这么做能有所挽回。
青黛愁眉紧锁,越听越叹气,“周妈妈,这给南曲班子的乐人安排活干,我能做到;把你安排在青记楼里帮忙,也没问题。甚至是帮衬些银子,都不是难事……可你这次难住我了!这偌大的汴梁,上哪里找个你夫君进不去的地方啊?”
沈大娘子听得眉头紧锁。
不知为何,因这个女人的境遇而生成了些许同情。
那妇人,像一面菱花镜。
将从前隐藏在深井下的隐秘,统统照见。
忽视的真相,一一重现。
她就像做了场梦,突然间醒了。
她十六岁嫁给谢云岫,别人都艳羡。
可谢判实是无趣之人,闺房是难熬的。
日日就是个丹药、药方、试药之事。
儿子周岁宴,他为了个不清不楚的信儿,跑去外地寻长生秘方。
女儿八岁那年芒种日,夜里高烧不退哭着要爹爹,他却守着新炼的还魂散。
前年,她过生辰,谢云岫却将在宴会上鼓捣出黑烟和打雷般的响声,让她下不来台……
她在谢云岫那里,不也是长期被忽视?
想着虽然没有郎君的爱护,但作为当家主母,也算威风。
谁知因试药的事,内宅许多用度、安置,谢云岫也得参详。
常常是三天两头弄死人,烂摊子撇给她。
而且最近越发的过分,上次还撺掇着雪芍试药……
把女儿心疼的狸奴差点给毒死。
这些个琐碎的事,要瞒得天衣无缝,劳心劳力。
将谢家和沈家的名声维护的滴水不漏,更不是件容易事。
……这些难处,谢云岫何时上心过?
她的辛劳,谢云岫视而不见!
就会在外面装结发情深。
她旬日前头疼脑热的,谢云岫都没问一句……
整日地,在书房试药批方!
疯魔一般。
虽说,这些年娶过的贵妾只有一个,也死了。
但不过是,表面上维持的幸福和美,日日地演下去,骗下去。
可怎么就骗不了自己呢。
试药死人,都不算事儿。
可是谢云岫对自己是太敷衍了。
在外人面前却装的情意浓。
她做姑娘的时候,最喜欢首饰的了。
汴梁最时兴的样儿,哪个不是她先试呢!
现在,为了谢云岫的名声,她还得装的素简。
金玉一类的,都只能在宅子里戴!
留着她去应付的,都是死人,死人,死人……
面前的这位姓周的妇人的丈夫,所作所为与谢云岫沉迷试药、醉心药理的偏执如出一辙。
沈大娘子望着周妈妈哭肿的眼,就像瞧见自己年轻时独守空房,对着铜镜抹掉泪痕……
帮她,何尝不是在替那个困在谢府的自己喘口气?
同是被丈夫执念所累的可怜人。
想到这里,便生出了个往常断然不会有的念头,
“青娘子,我倒是有个去处,他夫君绝对想不到……”
“哪里?沈大娘子若能帮我这个忙,青黛日后一定报答娘子。”
“嗨,提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让这妈妈和我回谢府,这汴梁的男女,没有个一官半职的,是进不了谢宅的!”
“哎呀!娘子真乃善人,高明的紧!还不快谢谢沈大娘子,她可是汴梁最好的主母了,跟了她可要尽心竭力的伺候着。”
“我也是正缺个人手,我原本陪嫁的丫头,叫小翠的,得了急症,弃我而去,正好缺个人。”沈大娘子眸子一立,嘴角的笑意渐收,对着王妈妈使眼色。
“是,死的突然……”一股寒气,逼的身后的王妈妈战战兢兢地垂眸。
“小翠?哎呀,大娘子,你瞧我这记性,上次便是这丫头拿着你那串珠子了,莫非是因病了,才耽误了转献给您啊……”
沈大娘子抚了抚腕间的香钏,指腹在珠串上重重碾过。
那日小翠回话时,腕间似乎戴着个相似的钏子,当时未曾多着意。
想到这里,沈大娘子笑道,“无所谓了,现在有了这串更好的,不是吗?”
说完这话,她起身告辞,向着周妈妈伸出了手……
青黛躬身目送她从大门离开时,瞧见谢云岫的马车已候在门口。
这一对夫妻,往后有好日子了……
而秦侯爷正好在一糕饼货架处,嚷着全包,定要拿到「全家福」糕饼。
不远处,刘当归拿着英眸当鼠目,偷觑着自己呢。
那面罩,更顺眼了些,倒衬地他有些个英气,像极了……那人?!
青黛脑海中立刻闪出一个念头,向着秦侯爷走去……
(创作于2025.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