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重重的闷钝声,惊地青黛心一折个。
似是什么人跪下了……
回眸处,着眼时,正是汴河边李寨村的李娘子。
青黛惯常去她家摊子上买江鲜鱼的,她总饶一包小鱼干。
往常见她,眼角弯如新月,一笑便露出一颗小虎牙。
今日却容颜憔悴,**恳切。
李娘子生得不算出挑,一副渔家女子的爽健模样。
眉眼多明利有神,眼尾因常年笑嚷晒风,洇出几道浅纹。
浅褐色的肌肤,被日头炙得微糙,在脸颊处泛着江霞色。
梳着简单的发髻,用靛蓝色帕子包着乱发。
额角的浅浅晒斑,鼻梁上细小的几粒褐斑,倒添了分烟火气。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苍色葛布短袖褙子,领口沾着些细沙。
袖口磨出的毛边和腰间围裙都被打湿。
她气息里,尚缠着些海边的咸香。
料子里染上的半湿的腥气,混着江风的凉意。
显然是刚从河边过来。
此刻那双明利的双眼,却哭得红肿。
她像被霜打湿的茄子,泪珠正顺着褐红面颊不断地往下滚。
青黛将其扶起来,待触及她手上的薄茧,发觉她在抖着。
能跑到这里来找她,定是有急事。
青黛止记得,一月前,曾赠过她梨膏……
李娘子起身时,鱼篓在腰间晃了下,似沉甸甸的。
“青娘子,记不记得一月前,您那梨膏救了我跟二哥儿的命?”
救了命?这么严重?
她只是随手送出一罐梨膏,趁手送了些枇杷叶。
没成想这小小的善举能发出何等光热来。
“怎不记得?姐姐莫慌,慢慢说。”
“可这大姐儿……也不中用了。前几日,姐儿咳得直打颤,小脸憋得紫涨,跟我俩那时候一个样儿……谢家药局的验方忒贵,且要十副起抓,我卖了三日鱼也凑不齐。亏得您给的那杷枇杷叶配蜜糖,煮了喝下去稍好些,可一个时辰后又犯了,不如那日您给的梨膏顶用,可惜用完了……娘子,我厚着脸皮,想再求些……”
李娘子说的急切,且前言后语凌乱的紧,青黛极力地听真准。
区区梨膏不值什么,救人要紧啊……
“甘草,快!取梨膏!两罐!川贝!再拿包川贝!娘子还缺什么……对了!润肺糕!防风止咳酥!”青黛水眸里像漾着翻涌的急浪,一面紧紧地拉着李娘子的手,一面对着甘草交代着……
待将一大提盒东西都交给李娘子,青黛才吐出一口浊气。
李娘子竟然抹了把泪,忙从鱼篓底翻出个油纸包,硬往青黛手里塞:
“这是前日新晒的银鱼干,不值什么,您别嫌寒碜!我……会想办法弄来银钱给娘子的……”
“嗨,这本就是开业饶的!你不来我也要送过去。况且银鱼干可是宝贵着呢,我正馋这口,多谢姐姐。对了,还想多要些你家的鲜鱼……”青黛忙从怀里摸出两锭银子,塞入李娘子手心,合拢了她的五指,按地严实,“这就算我在你那儿定下的鱼钱……”
“这可怎么成,青娘子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
谢云岫在楼梯口处闪身时,瞥见青黛面色忧急地扶着那妇人,冷哼了声。
眼中掠过一抹嫌恶,嘴角撇出一丝讥诮:
“此等草芥,连寻常止咳的汤药都凑不齐,倒有闲心跑这来求人?
这般纠缠滋扰的活法,徒耗米粮罢了,与蝼蚁何异?
不若去试药,反倒算死得其所……”
这般在心中贬损时,忽地计上心头。
谢云岫眸色骤沉,眼底掠过一丝算计的寒芒。
这些穷骨头命贱,本就熬不过病痛,活着反而累计朝廷。
与其让他们白白死在家里无人问津,不如拉去药局做试药。
起码,于他和官家大计,有利无害。
他怎么没想到利用这一点呢?
用这些走投无路的,不必花一文钱。
出了差错也只需拖去乱葬岗,连棺木都省了。
不仅没罗乱事,反而还能博得怜贫惜弱的名声……
谢云岫忽地觉得,这天地骤然宽广。
看来这青记,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倒让他另辟蹊径……
谢判推开雅间的木门,嘴角竟含了笑。
他身影消失在走廊之际,李娘子身影也消失在青黛的眼底。
沈大娘子随之摇摇走来。
似是与多名贵女相谈甚欢,方才落单。
终于与她过招了!
若是她认不出自己来,那个虎狼窝里,便再也没人能认得了。
“呦,你便是青娘子啊,听我家大人常提起你,长得倒也标志。”
天佑朝,鲜少有人直接讨论他人长相,青黛听出言谈中的敌意和戒备了。
这家伙,也有落下风的时候吗?
青黛决定火上浇油。
反正这一对夫妻,她不打算让他们的日子太平静。
“民女楚青黛见过沈大娘子,娘子妆安!
谢大人常和我提起娘子贤惠慈柔,今儿个一见!
方知,大人唬我!
娘子这般驻颜有术,分明是哪家未出阁的秀女。
持守大家风范,丰神俊仪,光耀华美,让黛儿不敢直视,内心钦佩不已。”
“哦?大人还提到了我?”沈大娘子慈眉微动,似是上钩了。
青黛提了一口气,想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必得给她拉到雅间才好。
鱼儿得咬了饵料,才能跃了这药石之门,催动命运的齿轮开始旋转。
毕竟,大家族的败落,都是从里面开始的,或是生了蠹虫,亦或是兄弟阋墙,也有夫妻离心的缘故。
而夫妻离心离德,又是所有败落中,最迅捷、最惨烈的。
“自然三句不离夫人呢,让我多学着点您。”
“我有什么可学的,日日在内宅讨生活而已!”
“大娘子,您是不知,谢大人多爱敬您!
这几次见面,总是遵遵嘱托,多教黛儿学习大娘子管理各处药局铺子的能力和手段……
百十间铺子,娘子管理地这般妥帖,银钱进账如流水……比那真人还有能耐。
青黛时时谨记在心。
我年纪尚轻,大人若叔伯般体恤怜悯。
若不是有了婚约啊,可要帮我介绍青年才俊了。
我对大人的话无有不敬重的,对娘子您,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大娘子不动神色,款款踱步,似是被青黛引导着,向着一楼雅间的方向走去。
“我还真跟大人想到一处了!瞧着姑娘也有二八,女子及笄后,最大的事便是议亲……没想到是早有婚约了?怎么不早些结亲,倒被市井经纪累住了?”
“娘子容禀,黛儿是个苦命的。父亲和上不得台面的丫头搞在一起,又夺了平妻的位,将我们母女扔在乡下地方。我娘常说,女人手里得有三样稳当东西:账本、钥匙、自己挣的钱!男人的话听着甜,不如这三样实在。遭了事,逢了祸,手头的银子比什么都管用。”
沈大娘子略迟疑了一瞬,缓缓舒出一口气,目光若沉入夜色浓重,“你这话,倒让我生出几分兴致来。”
“可巧,我和娘子还有另一段缘分呢。恰逢,昨儿云娘子送了我些茉莉,才让黛儿有脸面请娘子,不知可否有荣幸,邀娘子吃盏驻颜茶?再听黛儿细细说说这些事?”
沈大娘子缓缓点头,被请入雅间。
青黛慢回身关门时,给了使女白术一个眼神。
她原是隔壁园子的,只是和枳实投缘,日日混在一处。
便强赎身,投入青黛这边。
“前几日听知根知底的人说,这婚约是指腹为婚,如今境遇变迁,但还是作数。
男方虽是孤弱,但家底算殷实。
我却总想问:
「库房钥匙谁管呀?知根知底吗……」
您说,我是不是太小家子气了?”
“主母管家,自然银钱账目是一等一的大事了。”沈大娘子淡然道。
“黛儿想着,结亲前,我总得去男方家瞧瞧:
同房丫头几个,厨房油盐够不够?
账本是不是锁着,账房先生没糊涂算错账目吧?
家里的重要物件还在吗,下人没生出二心吧……
母亲走了多年了,我是凡事都得自己上心……
我总是记着她老人家的嘱托,「男人靠不住,终究万事得靠着自己」……
如今百般经营,也算是尽孝心吧?”
“没想到,你这丫头年纪不大,倒是挺立事的。只是,也没有必要,事必躬亲。你现在尚年轻,等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宅子,倘或得些安分得力的丫头、婆子,便管束下人,分派事情给他们做,会省不少精力呢。”
青黛闻言抬眸,笑意温软却藏着三分机锋,指尖捻起茶荷里的嫩芽,“得道多助,多谢大娘子提点!这是北苑的龙凤团茶,辅以茉莉香,最为养人,就连文人也赞不绝口的。”
只见一碧色褙子,梳着丫鬟髻的使女,正是白术。
她素手利落地碾着龙团,茶叶若雪浪飞碎。
又以沸汤温盏,注少水调膏,凝若玉液。
取了新鲜的晨茉莉三朵,去蒂留瓣,轻铺膏上。
复倾活水,浮碧迭翠。
茶筅作节律旋击,终搅出**。
香蕊渐舒,雪浪咬盏间,香气浮沉。
茗气与清芳缠绕,一缕柔香透盏而出。
青黛举盏细啜,舌端先得龙团醇厚,尾韵浮茉莉新香。
阖眸体验,杯底暗香流淌频送鲜气,青黛恍若是那柳永词中的青衣。
恍立春江花岸,只一味地怀芳掬雅,问水问茶亦问心。
“真乃风生两腋,黄庭坚的词,说的正对。”沈大娘子垂眸,纤手将茶盏置于素桌上。
“将茶饼细细碾磨,罗筛出雪一般的纤细却馨香的茶末。投入盏中,沸水冲激时,琼玉般的茶蕊蒸腾起来,若暖色炊烟。独特的清芬雅韵,恰似天降甘露,带着不染尘俗的洁净,漫过鼻尖时,连呼吸都染上几分风流意趣……啊,大娘子,黛儿卖弄了。”
沈大娘子眸光里方流露出一丝欣赏,“没看出来,你浸于市井中,尚有些文墨……对了,你方才说,于谢府还有一渊源,是何意?”
青黛笑着唤道,“枳姐,快来见过沈大娘子。”
只见枳实托着一沉香色木盒,置于沈大娘子前方的素桌上。
躬身行礼,“见过大娘子,娘子妆安。”
沈大娘子来不及瞧面前的木盒里放着什么。
只呆地微微张着口,似讶异的很。
只见枳实梳着流苏丫鬟髻,水绿色飘带轻盈颤着。
簪天青色琉璃攒珠钗,素雅中流露出贵气。
桃夭色缀珠褙子绣着缠枝暗纹,衬得莲瓣红色襦衫更加鲜艳,若娇莲浮于浅溪上。
那月白色百迭裙岂不是像溪水一样亮丽吗。
她打扮地甚为俏丽稚嫩,竟然同在谢府时判若两人。
即便如此,侍立在沈大娘子后头的王嬷嬷立刻认了出来。
“这丫头,怎么看着甚是眼熟呢,大娘子……”
(创作于2025.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