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话音一落,众观者皆翘首以盼。
目之焦点,恰是当下所准备的心意。
“一是咱青记的新款糕饼:招牌瘦身糕,薄脆清甜,最是爽口,每人饶两个!热乎着呢,还请各位邻里多捧场。”
“二是,奴这厢要当着诸公的面调制新奇饮子,有梅汤清冽,有荔酒微醺,还有那烈些的烧春,诸位可随意取饮,杯盏用的是这琉璃擎盏,剔透趁手。凡尝饮者,杯敬送作念想。”
“三则,今日买糕饼的饶银叉、瓷碟、多种尝味饮子、蜜饯。为图个有趣儿,备下了猜谜夺彩、转盘摇奖、纳言求策的玩艺儿……今儿个为青记献上膳方的,都赠「青香帖」,凡青记名下诸铺,尽可用得;若肯献出秘传膳方,更有缘分得青记行社的「青木牌」「乌木牌」「青玉牌」,甚者可获终身免费的至尊「青金牌」。”
“小女嘴笨,话不多说,只盼诸位吃得畅快、饮得舒坦,日后常来走动。青记楼,随时候着您呐!”
众人一听这话,都欣喜得紧。
纷纷赞着,各式恭维的话语不绝于耳。
这边正门对着的街边,大太阳下:
“青记真舍得!那瘦身糕素日里五文一个金贵着,今儿个竟白送,不要钱!”
一着杏衫短褙子的小娘子手腕上还裹着血色洇湿的布条,便激昂如勇,拎着提篮,跃跃欲试。
“可不是么!白送的岂止百文钱!俺相中了那琉璃盏子!用那盏子试药,定不会昏厥。前儿个有个叫做谢青黛的掌事人,竟给一锭银子,招揽试药者呢。”
一手持尘拂,着青布道袍而木簪束发的清癯羽士拢拢道囊。
另一侧青槐树荫下:
“上次我家娃病了,青娘子白送润肺糕,体恤得很!那谢家药局差远了!他家润肺膏,还不及青记这药膳一半管用!”
一青灰色粗布短襦,荆钗布裙的中年娘子道。
“青记的好处多着哩!楼里招伙计,能寻个活计,跟着挣大钱,可别再去当试药的……倒怪的咧……给拉到荒郊野地的宅子,天天灌药,能不能活下来都两说!”
一着桑色粗布短打的老汉满脸褶子,嘴里翻来覆去念叨,左手攥着包袱皮,腕子抖得厉害。
身边一月白素布襕衫,方巾束发,足蹬麻色布鞋的郎君驳斥道,“莫再妄言!那试药奸贾已为谢公正法!谢公总摄药政,必能整饬乱象,复归清明。”
挤在临近铺子前,邻里赞叹道,
“这青娘子,看着不过及笄,却像个掌家的大娘子!做买卖敞亮,难怪青记能开三十家铺子!开业跟撒钱似的,恁地有胸襟!不像那传闻中的黑心催命的青黛……”
“哎,大喜的日子提那不吉利的魔王作甚!别引了来……”
“是呢!青娘子不愧为青记行社的行头,做事有真章。我那逆子自从入了青记,竟洗心革面做起了木匠正经事,俺多欣慰!”
街坊邻里暗暗讨论着,都是传说青记行社帮衬人的好事。
一架六乘马车中,微微掀开窗帘子的谢云岫捻须对大娘子道,
“娘子,你意下如何?可曾觉得此人眼熟?是那死丫头不是?”
沈大娘子淡然轻扫,敛眸藏起一丝不屑,“主君,此人一身铜臭味,奴甚觉眼生。”
谢判合拢了书册,月白色褙子齐整硬挺,双手攥紧,“我总觉着她像那臭丫头!就是长得像婢子小翠的,叫什么来着?”
“官人不必多虑,庶亡女贱名,记不清原是常情!那日尸身衣物俱获,便死咬定了。且雪芍曾言,那丫头不识水性。汴河深险,当日风涛骤起,坠水片刻便已气绝……”
谢判眉间的疑色才渐渐消退,嘴角恣意上扬,
“我也知多半是我疑心生暗鬼。
其容貌言语做派,皆大相径庭。
最要者,那丫头原是故去楚老儿的远亲。
自幼长于乡野,今方来接管楚宅,一看便是经风霜的村俗蠢物……”
沈大娘子眸光生出一丝寒意,
“奴还当官人瞧上了,欲纳作贵妾,奴都要收拾厢房了……
原是为探虚实,才舍了些银两啊!”
谢判笑意盎然,目光落在青记的大字上,
“此乃一石三鸟之计。待其羽翼丰满,寻个由头封了铺子……”
沈大娘子纤手轻捶谢判肩头,眼波柔媚似花,“相公,是要把天地都买下来吗?”
“春蚕到死丝方尽……观她调那新饮,煞是巧思。
须教她吐尽了丝,再连那茧房一并收来,岂不是物尽其用?”
谢判眸光若枯树发了新芽,迸发了少年般的兴致。
在谢判和沈大娘子深寒若渊的笑声中,青黛手里忙活地紧。
丝毫不知已成了被黄雀盯上的夏蝉……
人群中,不远处,一贵家女瞄着谢判的车辇窃窃私语。
“就连那秦侯爷都来了!青记了不得呢!之前,我倒是小瞧了她!瞧这阵仗,往后啊,这御街上老百姓们沾光的日子多着呢!佩兰,你瞧他们笑的,没见过世面!”
一着牡丹红色缀珠罗纱褙子,簪着金钗的小姐,乃忠勇侯府的三小姐。
她以手帕拂了拂空,似扑开空中的尘土气。
“小姐!她一市井商贾,怎能与小姐相比!就连那马行街的薛家,做得了皇商,见您不也得低声下气赔着笑啊?前儿个奴婢听说,秦侯爷的嫡子,与谢家议亲的事不大成了。方才,奴婢留了个心眼……那秦老侯爷和谢大人竟连句话都不讲。”
“可不是么,我听闻侯府大娘子喜欢青记的糕饼,且嫡子秦当归将军,也屡次赞颂市井商贾之女做事有真章!要不,我为何来给她青记捧场!”说罢灿然一笑,笑意不达眼底。
青黛孔雀绿缀珠褙子在天光下,朝天髻上素银攒珠流苏钗轻晃,纤纤手调饮如弄巧思。
只见,乌梅汁被滤的滑滑润润的,在她秀指间摇晃。
酿好的丹色葡萄汁,鲜甜绰约,倾入些许,与乌梅汁相融。
若宝蓝美玉羞涩泛霞,化为凝脂,在白壁瓷瓶中摇曳生出葡色香。
冰块被搅碎了,置入瓷瓶内。
掺两盏荷叶清露,滴两匙茉莉浆,三滴淬了的青柠汁。
以银匙轻搅后,再置入青黛新制的景德镇青白瓷的调饮壶。
那调饮壶仿注子样式,配深沿盖,扣合壶口严丝合缝。
身形较倒流壶高两寸有余,壶腹圆鼓收于中腰。
握处恰合一掌粗细,便于单手提握。
壶壁捏制至三分薄,轻巧趁手,晃时能感知冰与饮子相击之声。
霎时,青黛玉腕旋劲,飒然破静,若搅弄腾腾烈烈之风云。
脆声远近相闻,宛如玉锤凿冰、铜击瓷盏,丝竹裂帛。
梅骨凝劲,举手间,似剑挑寒星;
兰姿转柔,摆动时,袂卷夏风。
竹节藏刃,旋腕若击节,浆液悬混;
菊魂蕴秀,收势恰含露,一饮终成。
“妙哉!此等风姿,动若惊鸿,静含璞玉。
内蕴珠辉,讷于言表;藏锋锷锷,不形于色。
观卿智巧如江河奔涌,胆气若岱宗巍峨;
骨似寒梅傲雪,笑若清辉映潭。
问天佑,谁领风骚?
数青黛风气最先。
万古之奇女子也!”
秦当归醉声喃语。
当是时,青黛已然开始调制「荔子流霞」饮子酒。
取黄柑酒做君,少许清酒做臣,点滴白醪、甜醪添醇。
以青梅浸泡了,倾入玉盏。
投荔枝汁、甜杏子汁,碎冰,搅匀,用细纱滤去渣,倒入调饮壶。
再取新鲜的桃花整朵,舀入蜂密,加入冷井水揉碎了。
用细纱滤去花瓣渣,倒入白瓷盏中。
晶莹剔透的意思便有了。
青黛一手执盏,一手提壶。
素手旋盏,水色泛粉如霞。
仙腕轻匀,甜香裹着清冽。
钗上流苏,随动作灿灿发光。
旋即开了盖子,斟在琉璃擎盏的底部。
上方倒入白瓷盏的冷香水,加入几片熏出香味的嫩茶叶。
桃痕酿出春味如诉。
酒液带淡淡桃香,微甜清透,似是回味「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暮春之景。
此酒一经调制完成,香动汴梁。
立时,便有说书先生将这配方传颂于街头巷尾。
天佑文人常以桃花入酒。
在春月采桃花,浸了酒。
笃信此酒春日饮之,必面如桃花。
“执壶旋盏香逐,钗上流苏轻舞。
启盖注冰瓷,几片熏茶浮露。
春住,春住,酿得桃腮如诉……”
秦当归斜倚对楼檐角,剑横膝上,再度浅吟诗篇。
音住,笑起,衣袂随风卷舒,映着金光。
英眸掩不住的胆气,恰似星子敢与天光争辉。
“她桃花颜,终究是……醉了眉弯烟树。”
这诗句好似在说,醉了的不是烟树,乃是他自己……
一瓯花露,凝红曳香,倾诉之意不在酒。
此时,秦当归已不再收敛绵蛮情意,不必藏情天下。
翻涌的情意,胜过古之幽情。
似已教秦当归方寸乱,天地覆,硝烟起。
他贪慕她动作的丰仪,亦舒亦卷亦澄澈。
佩服其处事的慧黠,亦进亦退亦豁然。
偏他只是斜倚在那里,亦狂亦肃亦温文。
他的眸子凝在那抹孔雀色,亦儒亦侠亦诗魂。
浓烈酒香缠萦不散,亦醉亦醒亦痴人。
翻滚情愫似脱缰野马,亦奔亦敛亦难伸。
细微心意深湛幽远,亦炽亦藏亦吝惜。
神迷意牵似天机欲泄,亦纵亦拘亦随尘。
风过,她醴泉轻摇,他酒香沾衣。
有郎君,心似野马,欲前又滞。
被什么绊住了,他却怔怔然。
孔雀色水眸之光忽然而至,他便跟着直脊。
眸光远了,复松垮,出神。
是什么牵走了他,陶陶然,忘天忘地。
暖日之烫心,甜涩漫空,非酒香,非花香,乃心之香。
如未熟之酒,初抽之柳,莽撞且柔,融融然,撞开心扉。
秦当归忽地喃语,眸亮如星子,破了那阻滞的情雾,
“我必得尽快对她说些什么……”
这厢意缱绻,那厢却闹。
先前喧嚷虹桥畔的南曲班子,此刻以青记楼伙计的模样,盛装登场。
以绵绵稠密的调子,唱着新谱成的曲子《诉糕情》:
绛雪流滤滑如酥,纤指捻冰壶。
宝蓝揉成凝脂腻,摇漾玉光浮。
瓷瓯静,韵偏殊,酿甜醐。
指尖轻转,露浥琼浆,醉了郎徒。
在「青记竟用俊俏戏子做伙计」的邻里疑惑声中,「雪映梅梢」的美名不胫而走。
一郎君咬碎盏沿缀梅肉,赞曰,佳酿。
一娘子瞧着碧汁映雪瓷,叹曰,醇香。
酸香漫过邻里的指尖,「蒲月烧春」已调制完毕。
酒行的张掌柜的呷了口,咂咂嘴,
“嗯,烧酒掺梅酒,蜜只半勺,不压酒香不抢梅酸……后生可畏!”
专为官家作采买的李大哥端盏细品,点头道:“宴席的调饮见多了,这般紫苏汁入得巧的,从未见过!瞧着色如霞丹,竟又带了丝青气,喝着真泛劲儿。”
樊楼王师傅举杯慢啜,眯眼道,“这青娘子有地道,温酒时火候掐得准,这口酒有嚼头,竟比咱楼里卖的醉春娇比多了野趣,能留客!”
品酒时,笑的莞尔多柔的云娘子,同着金香楼的掌柜苏娘子,一共款款而来,
“青娘子!恭喜!”
青黛笑靥莲步而来,“多谢云娘子赏光,苏娘子同喜!”
云娘子托盏叹道,“粗陶壶温得透,烈气敛了三分,反倒衬得梅香更醇,果然好酒!比那日在雅集你做的饮子酒口感更匀帖呢。”
苏娘子执盏的手指微微一顿,眸光忽地亮起,“是你同我说过的……以饮子酒说服了七十位贵胄投了银子的事?”
云娘子云鬓微闪,眸光泛起温润,“若不是青娘子,那日雅集,便不至于那般完美。”
那日雅集,云娘子所备之酒忽遭蜜渍相混,失了本味。
正尴尬间,青黛自请缨,言之,可解危局。
便从容取来混了的酒,尝味后,以春樱、桃片、梨蕊入瓮,温得三分暖。
又加了些素雅的点缀之物,熏了兰草之香。
饮子酒调制好了,倾入玉盏。
流水曲觞溢满芬芳,亭台楼榭均入兰溪之清新。
香随花片浮漾于酒樽中,满堂皆叹「春趣在盏中」,雅集果然还得云娘子出马。
云娘子蹙着的眉峰柔缓下来,喜不自禁,更要以重金酬谢。
青黛却婉拒好意,只求提供她个机会游说那些人投资她的生意。
云娘子自然是无有不依的。
她瞧见青黛取出了额外置备之物,更是感念她,“娘子胸怀广阔,从容以对,真乃大气,偏又心细如尘、善解如意,温柔解语,真乃矛盾的趣人……”
青黛复呈素碟,盛着焦香碎点,唤作「墨沙酥」。
入口脆甘,与饮子的清冽相映成趣。
品罢,就连庆宁公主、清河县主、忠勇侯府的三小姐……镇远大将军之子、安远伯爵府嫡长子等世家子弟,皆赞「巧思融于味」。
青黛趁兴言及食肆营生。
语未毕,已有七十七位簪缨之士颔首应诺,愿出资相佐。
一场小失,竟因她一手调饮、几分智计,转作佳话。
云娘子说的动情之处,青黛亦感怀那次风云际会。
若没有雅集的「众筹融资」之旅,恐怕当下的青记楼便不会是第三十家铺子了。
怕最多是第二家铺子呢……
苏娘子却并未着意,待云娘子终于讲完,便摇曳而前,挽着青黛的臂弯,亲昵道,“妹子,今日的三款饮子酒的方子……”
“自然是归到娘子名下。姐姐本就营茶酒生计,正合时宜。小妹我素喜琢磨糕饼,其余益处,原该分与行社中诸位才俊的。”青黛说着,亲手拈了块新制的瘦身糕递过去,算是安了苏娘子的心。
苏娘子这才展眉轻笑,指尖轻捻罗帕:“妹子这等宰相肚里能撑船的胸襟气度,姐姐是学不来的。若换作是我,这般好处,怕是舍不得轻易分润。妹子这份洒落,倒有陶公采菊东篱的雅量呢。”
“青小娘子,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谢判的声音响起时,青黛的笑容迟滞了一霎,却极快地端出了娴雅恭顺的态度,应道,“大人,您客气了,这边请……”
(创作于2025.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