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这声音的古韵和温感,应是姚大人。
青黛立刻吩咐小厮,去叫春娘子。
碧色一晃,她已轻步下楼,迎上姚家大人和娘子。
可不能失了礼,姚大人位列正三品,翰林学士承旨。
本是文官清流。
不想因春娘子,青黛因祸得福,攀上了这等珍贵的交情。
青黛凝神,忆及两月前春深时节。
那日暮,惠风畅和,春娘子着一身烟霞直襟褙子,赴楚宅闲话布料剪裁之法。
檐下燕语轻喃,阶前苔痕犹浅。
尚未及品完一盏茶,姚家仆役便如狼似虎闯来,拖拽春娘子往外去。
春娘子口中嚷嚷着,“回府,便打死也不嫁!”
青黛急中生智,借那股灵泉之力,来到了姚府。
先扑在春娘子身上,护住性命。
又恰逢姚大人胸痹骤发,面色青紫如猪肝,手足厥冷。
冷泉丸可是随时在身。
青黛不含糊,三两下动作麻利地完成急救,并将随身携带的此泉丸塞入他口中。
暂缓危急。
这也将姚府里那群呆愣的下人们吓着了。
纷纷喊着,“圣手!仙娥!”
正因这重救命之恩,姚大人方肯屏退左右,听青黛进言。
原来姚大人早有隐忧,只苦无他法。
炎王虽是今上庶长子,却性乖张。
日事丹炉,鼎镬常设于寝殿。
素日熬炼着某方长身不老丹,引得文官清流皆侧目。
这门亲事,是姚家先祖与炎王母妃淑妃一族历代长子之间定下的约,实非姚大人所愿。
青黛顿生一计,逼那炎王自己毁了先约,解了姚家世代之苦。
“青娘子,恭喜恭喜!”姚学士面色微白,眉宇沉稳,抱拳时温润一笑,若玉色添香。
今日,他着一身深绯罗公服,玄色襕镶领,以青绦带束腰。
隐约露出内里的,渌波色杭绫中单,领绣缠枝纹。
戴一乌纱直脚幞头,犀簪固发,金鱼袋悬于侧。
“新店开业,招财进宝。”姚夫人端庄笑道。
青黛急上前敛衽恭敬见礼,面若凝玉桃花相映照。
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墨,
“青黛见过姚大人。大娘子仪安。小店开业,怎敢劳动大人和娘子前来,只消坐等红利到府便是。”
姚夫人快走一步,扶起青黛。
又热络地执起青黛的手,面莹唇婉,眉眼弯弯,
“黛儿,你怎的又清瘦了许多,让大娘子我瞧瞧……是不是我那不懂事的女儿,春丫头又给你惹祸了?”
浅笑间,桃花眸子里映出一片水色,眼角细纹也蹿出水红色珠光,愈显雍容华贵与慈柔。
她披一件晚霞色蹙金罗褙子,金色绣缘。
内搭粉藕色素纱襦裙,领缀兰草纹。
金步摇嵌珠,银色流苏摇曳若草尖垂滴初露。
玉珮腰间轻晃,素玉叮当。
青黛莞尔一笑,俏丽下多出几分端庄,
“春娘子蕙质兰心,善解人意,一直都是青黛最为敬重的,怎么会闯祸?她最近新设计的成衣,可是风靡全汴梁。昨日还筹谋着,要给姚家建个学堂呢,实在是惦记着家宅的呀。”
“哈哈哈,我这女儿,就是性子倔,实在是个贴心的,也是青娘子你熏染的好,在你身边多学学,我最放心不过了。冷泉丸还有不少,不必让小厮总来跑,我自派人去取便好。”
姚夫人杏眸闪着细碎的光,雾气氤氲,“孩子,我见着你,就真心欢喜,你像我女儿似的……上次多亏了你扑上来,要不春儿还不得被他爹打死,事后我且狠狠闹了一场……也是你足智多谋,帮我们家退了那老古董婚约,又促成父女和好,姚家才能家宅安宁,你是我们全家的贵人……否则我便再也见不到季春的面了。”
“夫人严重了。”青黛多多辞谢,且软语陪说。
“父亲,母亲,你们怎么来的这么晚?青姐姐今日忙得紧,且不能和你们多闲聊呢……”春娘子一身粉藕色改良褙子,笑靥如花。
脚上穿着一双雪色绣花布鞋,竟也是老北京布鞋的款式,似踏雪而来……
青黛瞧见一家人见面其乐融融,不免心里忽地生出些酸涩。
父慈子孝的感觉……她怕是没得体会了吧?
正不知如何开解,方闻得马蹄声哒哒,抬眸瞧见一鸦青色身影,喊着,
“青记糕饼来喽,瘦身糕到了……”
这一声提示不打紧,霎时引动人潮。
若不是前儿个请了几个小厮维持着秩序,还不得拥挤地不堪下脚。
青黛素手轻搭在额角,眯着眼望去。
那烈烈光中,身姿挺拔,飒飒而动,旋即而至的扬鞭之人,不正是刘当归吗?
青黛有些讶异……
昨儿个说什么都不来这开业典礼,今儿个怎么改变主意了?
青黛不自觉地澄眸漾出温润之光,心里盘算着,下午闲了的时候,且要与他摊牌了。
她已经解开了「酒香」的秘密……
只见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近,青黛疑惑地攒起眉。
来便来了,他怎么还戴着个面具?
就在那人鸦青色褙子衣角飘起之时,一阵洇着花香的淡淡酒味便缠上青黛的鼻端。
哈,竟然真的是他呢。
“当归哥哥……是你吗?”青黛不觉面色都悄然地和缓了几分。
声音更像枝上绵蛮的晓来黄栗留,俏若隔叶莺声,似把芳心深意低诉。
“哎?竟瞧出来了?我带着素银面具,你都看出来了?”当归朗声笑道。
他声音又似活泉水般动听了。
叮叮之音,若珍珠落玉盘。
青黛私心竟陡然生出些许不悦,这好嗓子,偏生在个男子身上。
天佑却也没有歌唱家这一行当。
待目光略过他眉心那处远山烟雾色,方收起戏谑之意。
这家伙,中毒已深,怕是今夜就会……
到那时,再看他是否还是谎话连篇。
等等,不若现在逗逗他?
“如果那素银面具不是我亲自设计的,且你身上的……没有泄露的话。”
青黛猜度,大概刘当归自己尚不清楚身上的酒香味吧。
“什么……泄露了我的身份?”刘当归英眸寒光一闪,“难道是我的丰神俊秀,让某个人面桃花、澄眸善睐、精明聪慧、伶牙俐齿、水晶心肝的……小娘子芳心暗许了?我就知道,我这挡不住的魅力和神勇……怎教人不倾心呢……我一靠近,便有人小鹿乱撞得紧?想是有情之人之间的心有灵犀?”
青黛噗嗤一笑,不似初见时因他明火执仗而羞涩,反而大方得紧,“是吗?有吗?怎不见蝴蝶蜜蜂寻来,反而倒像是有几只苍蝇嗡嗡嗡地冲着你来呢……”
说完这话,拧身侧眸睨了眼当归,淡淡笑着,翘了兰花指,捏地素帕丝丝拉拉响,低低如诉,
“我竟不知这是什么魅力,只怕是刘郎小心护好你的小心肝才是,你不知天佑胸痹多么频发吗?”
“我错了,是某的错!”当归同着甘草等几人一面从马车上卸货,一面委屈道,“我说你伶牙俐齿吧,偏生他们都说你性好愚拙,是个最笨的。你说,独有我具慧眼,我去哪儿说理!可不就来你这说理……偏我说了一句,哈哈哈,倒能听见小娘子这画眉般的许多清丽叫声。哈哈哈哈……”
青黛指挥着几个小厮,将瘦身糕的货架摆在门口偏左一些。
似为主位。
而两侧支搭上高脚素桌和高脚凳。
且在上面摆上了调酒的一应物件。
在瘦身糕旁边的齐腰矮桌上,将一会儿要用的高脚杯置备了些。
剔透如水晶的玻璃高脚杯,青黛顺应天佑人习惯叫做,琉璃擎盏。
立时,从铺子里,御街两向又涌来了些许人。
瞧着一切置备完毕,青黛心里又一块石头落地。
瞥见忙活的这几人额头都出了不少汗珠,便关切道,
“好嘞,都累了吧?你们且去店里吃些糕饼,还有烧鸡烤鱼什么的。甘草,你带他们过去,恐怕午时过后,还得跑一趟补货。”
当归双手环胸,凑近青黛身侧,“我就不用了,身强力壮,还有小娘子你给的冷泉丸,别人可没有呢。”
青黛刚想打趣他,忽然心中有些不安,似想到什么,问道,
“你今日为何戴着面具来?”
“哎,我长得丑,都入不了小娘子的眼,当然得戴着面具,以免给你丢脸。”
青黛澄眸暗挑,藏去一丝不满,“刚才谁说的,丰神俊秀,这一刻钟的功夫,就变了?”
秦当归一拢碎发,潇洒扬头,“听到你这么认可某的长相,俺就放心了。实际上,是我这脸上起了些调皮的小豆子,所以用面具遮一遮。”
“不是……在躲什么人?”青黛秀眉微微蹙,抿唇浅笑。
秦当归浅咳一声,捋顺剑穗,英眸染上喜色,“真不愧是小娘子!冰雪聪明。实际上,某……骗了你。”
咦?要坦白了?
青黛眸光霎时一喜,辉光闪烁处,抿唇试探道,“什么?”
“某,其实是个逃兵……听说秦侯爷来了,我怕他抓我回去。”
这也够离谱。
青黛咯咯笑出声,以绣帕掩唇,“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堂堂侯爷高高在上,怎认得你?你是想多了吧?”
秦当归眸光端出满满的委屈,“你看,嫌弃我官职低?”
“不是!”青黛正欲解释,才发觉这话是套子。
“我就知道,小娘子不是嫌贫爱富之人,夫君官职低些,但贵在不去觅封侯啊,可以日日……”
“且休胡说了,你那性子,还能做逃兵?我都担心,你一杀红眼了,我军将士都要被误伤呢。”
秦当归笑意更浓,“看来,娘子对某的性子也了解颇深呢,既然也如此满意……”
青黛脸颊染得若那嫣红榴花,轻扑着帕子,驱赶道,“还不进去?怕是那烧鸡,骨头都不剩下了……”
秦当归听话地转身时,低低道,“饿吗?我根本不饿,明明是秀色可餐……”
青黛笑意微收之时,只听御街上又一次马车车轮汩汩之声,接着有人禀报道,“谢判大人到!”
枳实从店里出来,附耳道,“小姐,时辰到了,酒水都已抬出来了……现在开始吗?”
“可云娘子和苏娘子尚且……”青黛澄眸微扬,轻扫时,瞧见两顶软轿正停稳。
轿帘轻挑,惊现重楼子花冠和四时冠朵。
不正是云娘子和苏娘子吗?
“人到齐了,现在可以开始了。”
青黛上前一步,立于阶前,敛衽行礼。
孔雀绿褙子映着檐下宫灯的朱色摇穗。
素银钗流苏被夏风吹得轻晃,与琉璃擎盏映着天光。
她朗声道:
“列位街坊、诸位贵客!今日青记楼新张,小女青黛,替我们大东家及行社各分铺的掌柜的,店铺内服务顾客的所有人员,谢过各位赏光!
暑气正盛,特备了三样心意……请看!”
言罢,她手臂轻盈一摇,兰指向着那处耀眼的所在……
(创作于2025.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