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开新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有话要说,于是顺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后山不高,坡度也缓,正适合两人走会。
盘开新本想问他晚饭吃什么,话到嘴边却成了:“你什么时候走?”
邵霜清低头踩了个石子,虽然极其不愿但也不得不说实话,“......待会儿,”他犹豫了一下,“可能等不到晚上了。”
“嗯。”盘开新只应了一声,反应倒是不大。
俩人无声地又走了一段路,山间鸟鸣并不悦耳,尖利而杂乱,衬得此刻的气氛愈发微妙。
邵霜清用余光留意着他,又装作被那边掠过的飞鸟吸引,侧过脸去瞧他。
盘开新对此毫无察觉。
偏头时,邵霜清看他张了张嘴,却在他们对望时忘记了要说的话。
“你要说什么?”邵霜清问他。
“暑假前就别来了。”盘开新说。邵霜清眼神倏地一暗,一股气闷在胸口,眉峰微蹙。
但是又显然料到他会这样说。
盘开新见他不说话,问:“怎么......”
“可以啊,”邵霜清忽然欺近半步,“那你让我抱一下,作为补偿。”
“你抱得还少?”
“不一样,”他又往前逼近半步。
盘开新被他迫得微微后仰,问:“哪里不一样?”
邵霜清不退不让,视线牢牢钉着他,“那你给不给抱?”
他这话问得直接。
他目光如炬,锁着盘开新,盯得人无所适从。
“来吧。”邵霜清稳稳地张开双臂,甚至微微垂下了眼睑,唇角一丝极淡的弧度,耐心地等待着。
“……”
盘开新看着眼前闭目等待的人,唇线抿紧。没有言语,没有更多犹豫的动作,他直接伸出手,有些僵硬地、却实实在在牵住了邵霜清摊开的手心。
邵霜清猛地睁开眼,掌心传来的温热让他一时怔住。
“这样可以?”
他还能有什么不可以?
可是人心终究贪婪。未得时但求一点微光,得了一点,便渴求全部,恨不能将对方每一寸都刻上自己的印记。
他骤然握紧盘开新的手,原本只是虚虚挨在一起的两只手,现在严丝合缝地贴在一块。
掌心传来舒服的温热,触感却算不上细腻,那是些经年的痕迹,磨得深了,洗不掉。
后山很静,只有风擦过树叶的沙响。四下无人。
鼻腔深处毫无征兆地一刺,他猛地偏过头,视线投向远处层叠的山影。
盘开新垂眼,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他从不觉得这些茧有什么,此刻却像被火燎到一般,指端几不可察地一僵。
几乎是同时,他手腕微动,冷静而干脆地试图抽离。那动作不带情绪,更像处理一个需要立即修正的失误。
邵霜清的手却纹丝未动,力道沉实得如同焊死。
“松手。”盘开新的声音平稳无波,只是在陈述一个要求。
“不松。”邵霜清的声音异常平稳,下压着某种蛮横的力道。盘开新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指骨因过度用力而传递来的、无法自控的微颤。
盘开新不再尝试挣脱,只是抬起眼。视线落在他眼尾。
“……”盘开新沉默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困惑,只有一种近乎深沉的静默。
掌心相贴的位置传来持续的、过高的热度,皮肤相接处甚至微微泛红。就在盘开新分神于那异常灼人的温度时,邵霜清的声音响起,低沉而清晰:“以后不会了。”
“不会什么?”盘开新抬起眼,眉间掠过一丝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疑惑。
邵霜清用空着的那只手,轻刮了一下盘开新的鼻尖:“不会让你再这么辛苦。”
他嘴角牵起一个很淡、却极具存在感的弧度,“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盘开新什么都没想,所以他回答不了。
“话说回来,”邵霜清的拇指指腹无意识地蹭过盘开新手背,动作很轻,“暑假你会过去吗?”
“得看情况,”盘开新回答得平静,“把他们单独留在这儿,我不放心。”
“不去也行,”邵霜清说,“我暑假来找你。”
“你爸妈没让你去公司?”
邵霜清沉默了一瞬。
“别勉强,”盘开新打断这沉默,语气是惯常的清醒,“又不是断了联系。暑假见不着,总还有别的时候。”
“嗯。”邵霜清应了一声,显然没被说服。
再就是他也不喜欢那种场景。
该高兴的,离开难道不是因为离见面的日子又近了一天吗。
盘开新也没主动要跟出去送,只是让他别忘了写信。
两个默契地不去说一些太官方的话。
日子重新被学校和家两点占据,空隙填满了试卷和习题。
他再次收到信才反应过来,原来又过了一周。
如此往复。信件逐渐在书桌角落堆高,最终无处可放。
邵霜清近来几乎住在画室。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空气里只有松节油和颜料凝固的气息。
冯骁铭偶尔来找他出去打球,却也没真觉得邵霜清会跟他出去。
邵霜清在外面他就是邵墨白和肖凤华的儿子,一眼就能看出独属于他们这种家庭里出来的人的精明。
在画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不像谁的儿子,画笔是他唯一能绝对掌控的武器,如同他指尖旋转的篮球,只是战场更隐秘,规则更扭曲。
角落立着一幅新完成的作品:
色调沉郁,画面中心是一个模糊的人影,手中握着半截尖锐的、沾满深色污迹的瓶子。地上蜷缩着另一团更深的阴影,污迹从上方滴落,在阴影的眼窝处晕开一片不祥的暗红。整幅画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近乎暴力的压抑感。
与之相对的,是挂在最醒目位置的一张小画:大片枯败的油菜花田,灰黄的色调中,一个微小的、几乎被背景吞噬的背影倔强地立在地平线上,有个小到极点的看上去像个点缀而非主角的背影。
他算了下时间,然后落笔在他的新作的右下角写下——7.30。
这是他认识盘开新后第一次,也是盘开新到来前最后一次,将自己沉入这片虚海。
邵霜清到达车站广场时,日头才斜斜挂在天边。他在便利店买了把黑色的折叠伞,付款,收起,伞柄攥在手里,伞面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投下一小圈阴影。伞是新的,他没撑开。
中间冯骁铭还打了一通电话给他,问他在哪里,邵霜清说在火车站接人。
冯骁铭下意识地就想要问接谁,后一想又觉得自己这一问多余。
转而问接到人没有,听到邵霜清说人下午四点才到的时候一惊,骂了句“疯子。”就把电话给挂了。
电子时钟的数字跳到“16:00”。
邵霜清的目光从那红色数字上移开,投向涌出人流的闸口。
他站直了身体,一种久违的、紧绷感,无声地漫过胸腔。很陌生,又像很多年前在记忆深处某个蒙尘角落翻出的旧物。视线在攒动的人头间快速而冷静地扫过。周遭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然后,那道身影嵌入了他的视野。
邵霜清几乎是同一秒有了动作。手腕一抖,那柄崭新的黑色遮阳伞利落撑开。他没有上前,只是隔着喧闹的人潮,将伞稳稳举高,朝着那个方向,极其克制地、幅度很小地挥了一下手。盘开新其实早就看见他了。一身与嘈杂车站格格不入的打扮,立在流动的人海里,想忽略都难。他脚步没停,径直朝着那柄突兀撑起的黑伞走去。
“开新。”邵霜清的声音不高,说不清是急切更多还是克制更多。
盘开新刚出闸还没来得及出声,就猝不及防地被他拦腰揽入怀里。另一只手稳稳擎着那把黑伞,将两人笼在有限的荫蔽下。
火车站人流汹涌。盘开新身体瞬间僵直,视线下意识扫向四周。
“有人……”盘开新声音压得极低,试图挣开腰间那只禁锢的手臂,“……看。”
邵霜清置若罔闻,手臂的力道甚至加重了几分,将他更深地按向自己。
“邵霜清!”盘开新猛地发力,手肘向外一顶,终于将两人之间撞开半步距离。
空气凝滞。两人隔着那半步对视。盘开新胸口微微起伏,额角渗出细汗。
“开新,我……”邵霜清喉结滚动了一下,刚吐出几个字。盘开新没等他说完,视线直接越过他肩膀,朝着出口方向走去。
邵霜清抬手极快地、近乎惩罚性地重重抹了把脸,随即大步追上。他沉默地将伞倾向盘开新头顶,伞骨投下的阴影严实地罩住对方。
盘开新没躲,也没看他。
“去哪?”邵霜清的声音压得很平。
“旅馆。”盘开新答得简短,目视前方。
“不行。”邵霜清语气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盘开新脚步顿住,终于侧头看他,眼神冷硬。
邵霜清没等他说什么,直接伸手夺过行李箱拉杆,另一只手扣住盘开新手腕,力道不容挣脱,近乎强硬地将人带到路边停着的车旁,拉开车门,动作利落地把人塞进副驾。他俯身,扯过安全带,“咔哒”一声扣紧。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嘈杂。盘开新偏头看着窗外,没动。“去哪?”这回是盘开新问,声音没什么情绪。
邵霜清发动车子,引擎低鸣。目视前方,声音低沉清晰:“刚才,失控了。抱歉。不会有下次。”
车内安静了几秒。“其实……”邵霜清喉结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像是卡住了。
“其实什么?”盘开新依旧没看他。
邵霜清终于转过头,目光直直地、毫不闪避地落在盘开新侧脸上,语气是陈述事实般的平稳:“其实,这反应很正常。”
盘开新眉头微微地蹙了一下。
“你肯定没数过,”邵霜清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语速慢了一瞬,“我们多久没见了。”
盘开新放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依然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没说话。
邵霜清其实并不是个话多的人,可是他这样的人也总是会拼尽全力去争取一些东西。
邵霜清的目光没有半分偏移,“所以,”他开口,声音不高,清晰而沉坠,“刚才,你不想?”
盘开新瞳孔深处,极细微地、几乎无法捕捉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自己放松下来,视线却下意识地避开了那道过于直接的视线。
他大概是没想到邵霜清这么直接。
盘开新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滑动了一下。那声“是”或“不是”,终究卡在沉寂里,无声无息。
邵霜清的目光沉了沉,随即移开。几秒后,声音低而短促,
“算了。”
车内彻底陷入深海般的寂静。两个擅长沉默的人,一旦陷入这种境地,连空气都显得滞重。
“邵霜清。”盘开新开口,声音平稳无波,视线依旧定定地望着窗外。
“前面路口,”盘开新的语气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指令,“放我下去。”
那语调过于平静,过于疏离,像叫停一辆出租。
邵霜清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扩张,随即又沉沉压下去,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没有任何情绪,短暂的停顿,更像是对自己下达的一道铁律:“……我会注意距离。”
盘开新当真不再说话,或许是坐车太累了,又或许是不想邵霜清说话。总之他闭上眼,不再说话也不再偏头看着窗外。
车厢内只剩下引擎平稳的低鸣和盘开新几不可闻的呼吸声。邵霜清将车速放得更缓,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前方路面。
车子最终驶入一个老式住宅区。楼房外墙有些斑驳,但绿荫浓密,生活气息浓厚。邵霜清停稳车,熄火。他侧头看了眼副驾上闭目的人,片刻后才无声推门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