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道大得让盘开新指节生疼。邵霜清掌心那骇人的热度源源传来,烫得盘开新心头一凛。他自己冷热已经不重要了,只疑心对方是否在发烧,猛地抬头看去。
这个时候的邵霜清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了,全身能感觉到的就只有牵着盘开新的那只手,和自己猛烈跳动的心脏。
“你的手很烫。”
“正常现象。”邵霜清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哦...”盘开新抽出手往前走了几步,声音混在雨丝里,“…还以为你冷,想借我手暖暖。”
邵霜清停在原地,目光沉在盘开新被路灯拉长的影子上。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你肯给吗?”
“做梦。”盘开新的声音不高,“冷就揣兜里。”
他快步追上去,肩与肩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没兜。”
夜深了,寂静的街上有一双人影,毛毛细雨落在他们两个人的头上,在暗淡的灯光下泛白,像铺了层薄薄的雪。
邵霜清订了酒店,开的是双人房,两个人自己睡自己的。
盘开新今天睡得特别快。
“开新。”邵霜清声音压得很低,“困了吗?”
“...困。”盘开新翻了个身背对着邵霜清,“睡吧。”
他起身关了灯,躺下时还看着他的后脑勺。个把小时的样子,邵霜清确认他已经睡熟了。
他走到床沿边看了许久后缓缓起身。膝跪在床上,动作小心得过分,尽管如此,床也还是因此向下凹陷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觉到了什么,盘开新微微蹙起了眉。
邵霜清悬停在空气里,没敢动一下。直到盘开新蹙起的眉重新放松,他才跟着松了口气。
额发比上次见面盖得更低了,黑压压遮住半边眼睛,原来已经这么久没见。
他伸出食指和中指,拨开他额前的发丝,盘开新细腻光滑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邵霜清屏息凝视,借着窗帘后透进来的夜光细细地看着眼前这个熟睡的人。
开新曾说他是在天穹游荡的风筝,要么被拽在手里一世不得自由,要么断线一生无所靠。
他说我们是一样的人,谁也不比谁自在。
他并非猜测,而是笃定地判定了我的存在形态,一种与他自身如出一辙的、注定漂泊的形态。
你说我该去参加比赛,可你也知道那不是我所祈望的事情。或许你早就知道,篮球也非热爱,它是我选择的工具。小时候,我的生活苍白空荡得像个巨大的回声室。爸妈不在身边的时间里,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成了断线的那一只,在风里莽撞地、无目的地冲撞的风筝。
靠近我的人,有的被我这股横冲直撞的戾气吓退,有的则带着对我父母敬畏或算计的假面,小心翼翼地围拢。
我厌恶那样的靠近。能在身边留下的,似乎只有一个冯骁铭。
盘开新目光穿透的远不是篮球后面的狼狈,他直视堡垒中心,那个因持续对抗而疲惫不堪、却又恐惧一旦停止对抗就会被那环境彻底吞噬的“我”。与他同源的、近乎绝望的“不认命”。他说我们是“一样的人”。这不是慰藉,是残酷的真相。
唯有挣扎,嘶吼。他懂这种对抗本身就是我们活着的证据,是唯一能让我们感觉自己“存在”而非“摆设”的方式。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清晰、冰冷、真实。
盘开新看到了他的本质。他们这样的人,活该孤独。
但两个完全相反又好似相同的人相遇了。
“开新啊,”酸楚被一种更锋利的东西取代,“你是我的……”
这就是命。从那一刻起,这个人,注定属于他。
他倾下身体,像落单的猛兽苦寻十几年后终于找到自己同类一般,在盘开新额前落下一个珍重又疼惜的吻。
天已经蒙蒙亮。
邵霜清独自站在酒店门口。他微仰着头,沉默地望着天际线处渐渐晕开的淡青色,不论怎么掩藏,他都必须承认他无法正常面对既定的分离,在不能确定下次见面的时间下更是如此。
楼上房间,窗帘未合拢的缝隙间,一道身影静立。邵霜清在晨风里伫立了多久,那无声的目光便在他背影上停留了多久。
一路奔波加上一夜未睡的邵霜清略显疲惫,他伸出双手罩住脸庞,用力搓了一把。而后回头看了眼十楼,太高了他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盘开新知道他们那一刻对视。
楼下的人抬脚迈进被雨淋湿的街上,走得果断又决然。邵霜清甚至觉得,只要脚步再慢半分,自己就会折返回去。
那天盘开新一反常态,去上了早自习,甚至是最早一个到教室的人。
陈羽浩推了推眼镜问他咋回事,他只说想来就来了。
他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早自习都按时上,晚自习偶尔也会上。陈羽浩知道点他的情况,问他:“你上早自习,你弟弟们怎么弄?”
盘开新说得很轻松:“该弄的晚上都准备好了,早上提前准备好早饭就好了。”
他家离小学远,每天睡前他都要反复叮嘱弟弟们注意安全。每天天不亮他就起床准备,然后骑摩托上学。一开始堂哥盘建云反对,他没听,后来盘建云给他弄来辆二手红摩托,虽然又旧又吵,但能代步。学校不让骑车进,他就停在校外商店门口。男生们觉得骑摩托帅,总找他借车,他次次拒绝,直说小气,时间久了,也就没人再提。
邵霜清回去快一周时,吴哥送来了第三封信。
开新同学:见字安好。
回来后小明带我去吃了家药膳,说要给我补补。老板吹得神,说能延年益寿,你下次来试试?学校最近事多,爸妈还让我去公司实习。他们年纪大了,不想违逆,好在都应付得来。
他总想把大小事都告诉盘开新,又怕对方跟着操心。
最近还好吗?那几个小家伙没惹你吧?要是太皮,你下不了手教训,等见面我替你收拾他们。
这次盘开新给他回信了,在邵霜清独自写了两封信之后。
信封是跟吴哥要的普通样式。
夕阳正斜斜挂在天边,几缕橙黄余晖落在信纸上。
他坐在篮球场边,把信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却始终没拆开。
“邵霜清!”冯骁铭拍着球从场内喊他,刚进了个三分球的手还带着热乎气,“看什么呢?”
见他盯着信封发呆,冯骁铭一下就明白了,他转着篮球走到场边:“开新寄的?”
“嗯。”邵霜清点头,指尖还摩挲着信封封口。
“看来有戏啊?”冯骁铭笑了笑,把球抛过去。
邵霜清接住颠了颠:“没那么僵了。”
“自己把握分寸。”冯骁铭没多问,只看着天边最后一点余晖沉下去,路灯“啪”地亮了一片。
邵霜清应了声“知道”,脸上没什么表情,分不清是高兴还是别的。
“还来吗?”冯骁铭问他。
邵霜清把手中的球传给冯骁铭说:“不了,你先打。”说完捏着信走了。
邵霜清没急着拆信。
他先冲了澡,倒了半杯水,接着关了顶灯,只留桌角一盏小台灯。坐下时椅子腿蹭出声响。
抽出信纸时,掉出个东西。心猛地一沉,是颗奶片。
“至于吗?”他嗤笑一声,掌心的奶片被捏得发暖。
“他们很喜欢你买的零食,非要我送颗糖给你,不喜欢的话放着就可以。”盘开新在信中这么写道。
这显然不是楷昀的主意,那小崽子讨厌他得很。想到盘楷昀看自己时那副小眼神,有些好笑。
偌大信纸上,只写着这短短一句。邵霜清坐在书桌前,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
虽然信里没提盘开新自己,也没提他,但总归……他们是联系上了。
这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里有盘开新和他,他们执手走在热闹的街道上,盘开新说要带他去个地方,他们走了很久,两个人的手心都是汗,但是没有人松手。
他问盘开新那是个什么地方,盘开新和他说到了就知道了,可直到他第二天醒来他们都没有走到。
那是很远的地方,那一定是个很好的地方。
盘开新没下定决心做过什么事,大多数时候他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可以选择的事情不多,可以选的时候他要么不选,任命运推着他走,要么选不选都是一个结果。
然而,这并非他的本意。恰恰相反,在他能控制的范围内,他会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从容。
这样的事太少,或者说几乎没有。读书这件事也一样。盘建云没本事供他们几个都上学,他几乎没得选,仿佛注定高中毕业就要进城,找份工糊口。
可现在他突然又想,没钱可以挣,他可以一边上学一边打工。等他上大学了,盘寐也大了些,可以替他照顾一下两个小的。
他似乎还没到绝路。
路好不好走,有时候就在他一念之间。
下午下了课,盘开新就直接回家。离家还有几百米呢,三个崽就知道他哥要回来了。齐刷刷地站在门口,竖着耳朵听盘开新的摩托车声音,猜他哥还有几秒到。
门口和马路中间的那个用两块木板搭成的小桥,虽然还算结实,但毕竟只是两块木板,为了安全,盘开新每次都会用最慢的速度开过去。
崽儿们就站在旁边等着他,盘寐不爱说话,性子也比小的那两个冷一些。那俩小崽看见盘开新下车,就像商量好的一样,一人抱着一只腿,还是有些力气的,盘开新都走不动道了。
盘开新笑着揉了揉他俩的脑袋,问:“你们两个今天乖不乖?有没有听哥哥的话?”
他这么一问,盘凯的嘴立马瘪了下去,抱着盘开新把脸埋进他大腿,声音拖出哭腔:“他说我笨!”盘凯是十足的小戏精,三分委屈能演成十分。
盘开新去拉还趴在他裤腿上“假哭”的戏精。盘凯反应极快,手还没碰到他脸,他就先一步用胳膊挡严实了。边挡着脸,边扭着身子往盘开新身上蹭。这光打雷不下雨的架势,搅得盘开新哭笑不得。
“哟哟哟,”盘开新应对这套早已轻车熟路,“瞧把我们小凯委屈的。”
“是不是他作业写错了?”盘开新带着笑问盘寐,语气耐心温和。盘寐是个过分懂事的小崽,偶尔,盘开新真希望他能像两个小的那样任性些。
“嗯。”盘寐脸上没什么波澜。盘凯一听这问话,委屈更甚,音量拔高了一半。使劲一憋,竟真被他挤出两滴眼泪来。
盘开新强行拉开盘凯,先把最小的楷昀安顿好,这才转身替两人评理。
“来,”他把两个小家伙拉到跟前,一左一右,“说说,怎么回事?”
盘凯正跟盘寐置气,别过脸去不看他,小嘴轻轻一哼,拒绝开口。
盘寐就更不用指望了,那张小脸上从头到尾神色纹丝不动,活脱脱一个小大人。
这种时候,盘开新总会多留意盘寐几分。这孩子看似没反应,实则小小年纪就把心事闷在肚里。明明在乎得要命,却偏不吭声,往往由着两个小的说了算。盘凯则截然不同。闹得最凶的是他,睡了一觉就什么都忘了的人也是他。心比天大,说的就是盘凯。
有时候盘寐还在暗自跟自己较劲,盘凯就已经忘了他俩上午刚吵过架,下午就黏糊糊地贴上去闹腾。
“小哥怎么不理我呀?”盘寐多半不搭腔。
可盘凯会缠人,常在盘寐写作业时从背后搂住他脖子,边晃边念叨:“小哥怎么不说话?”
“小哥你头上有只蚊子在飞!”
“小哥你作业还没写完吗?”这么一番软磨硬泡,盘寐那点闷气也被搅散了大半。
但他不说软话。气消了,就让盘凯把作业拿到他旁边来写。
可盘凯不爱学习,一提写作业就耍赖,闹脾气、假哭轮番上阵。盘寐不是没脾气,只是大多闷在心里跟自己较劲,真被气急了,顶多憋出一句:“笨。”
他一这么说,盘凯就不乐意,开始闹也不听话了,盘开新回来还要缠着他告状。
“小哥说你?”盘开新把盘凯扯到怀里来圈着,不让他跑了。
盘凯正赌气,扭得像条小泥鳅,在盘开新怀里乱挣。盘开新有点捉不住他,差点让他给跑掉。
刚控制住,盘凯的哭嚎就炸开了。小孩子的声音又尖利,哭喊声刺得盘开新太阳穴直跳。
盘寐看他这样,眉头都皱得紧了些,但还是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