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的秋意渐浓,孟优回到自己那间隐匿于闹市的工作室,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经年沉淀的沉香气息,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他接了两三个不痛不痒的咨询,心思却更多地放在如何不着痕迹地接触“云庐”公馆的主人Cathey,或者说,杨素文。
他动用人脉略作调查,信息浮出水面:杨素文,港籍,祖上原是沪城富商,战乱时期举家南迁香港。到了她这一代,凭借精明的头脑和某些不便深究的手段积累起财富,近年才重返内地,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从政府手中赎买回了祖宅“云庐”,精心修缮,使其成为沪西一处隐秘的社交符号。
这条脉络,隐隐与“同盟会”早期的活动轨迹有所重叠。孟优正思忖着下一步,没想到,猎物自己撞上了门。
杨素文预约了咨询。
她如期而至,依旧是一身得体的套装,妆容精致,笑容温婉,但眼底深处那抹精明的探究,比在云庐时更加不加掩饰。她踏入工作室,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室内简约却处处透着不凡的古董陈设,最后落在端坐在茶案后的孟优身上。
“孟先生,久仰大名了。”杨素文在对面坐下,语气热络,“回京市后,特意找几位老朋友打听过您,都说您是位真正的高人,能请到您做顾问,是福气。”
孟优为她斟了一杯清茶,雾气袅袅上升,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神色。“杨女士过奖。”他直接点出了她的本名,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声的压力。
杨素文脸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孟先生果然消息灵通。”她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进入正题,“那我就直说了。我很欣赏孟先生的才华,希望能邀请您成为我的私人顾问,价钱方面,绝对让您满意。”
“抱歉,不接长期顾问。”孟优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杨素文并不意外,似乎早有预料。她笑了笑,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话锋陡然一转:“孟先生快人快语,那我也就有话直说。前段时间,关于您和那位姜燕声小朋友的谣言,闹得沸沸扬扬,想必给您带来了一些困扰吧?”
她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眼神却锐利如刀,紧紧盯着孟优的反应。
孟优抬眸,目光透过茶雾,平静地回视她,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算不上困扰。只是没想到,杨女士对我身边的人,也如此‘关照’。”
这便是直接撕破了那层伪装,点明了背后操纵者就是她。
杨素文被点破,也不着恼,反而轻笑出声,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孟先生别误会。娱乐圈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姜燕声那样的孩子,像一张白纸,又有点小运气,看着是讨喜。但没有根基,没有靠山,光靠一点运气和所谓的努力,走不远的。稍微一阵风浪,就可能被碾死,跟路边的蚂蚁没什么区别。”她顿了顿,意有所指,“我这也是……给他提个醒,让他知道,单打独行是不行的。”
她在试探,试探姜燕声在孟优心中的分量,也在逼迫孟优表态。
孟优放下手中的茶杯,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他身体微微后靠,靠在椅背上,姿态依旧从容,但周身那股清冷的气息却骤然变得沉凝,带着无形的威压。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
“不劳杨女士费心。”
“他的靠山,是我。”
没有疾言厉色,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是最简单直接的陈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日出日落般自然的真理。
杨素文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敛去,她定定地看着孟优,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一丝犹豫或夸大,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她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并非她以往接触过的任何一类人。他不在乎名利场的规则,甚至可能拥有着她无法理解的力量和依仗。
片刻的沉默在茶室弥漫,带着某种交锋后的余烬感。
最终,杨素文缓缓站起身,重新戴上那副社交面具,笑容却淡了许多:“既然孟先生心意已决,那我就不强求了。今日叨扰了。”她知道,这条线,暂时是走不通了。
孟优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慢走。”
杨素文转身离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工作室里渐行渐远。
孟优独自坐在茶案后,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茶杯边缘。杨素文的直接出手,既在他的预料之中,也让他更加确定了背后的暗流汹涌。他们开始将姜燕声视为可以拿捏的弱点,试图通过他来牵制自己。
“靠山……”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情绪。
他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很少主动联系的对话框,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只发了四个字过去:
「一切都好?」
几乎是立刻,那边就回了消息,带着显而易见的雀跃和努力维持的镇定:
「我一切都好,戏拍得很顺利,腿也好多了!」
看着那简单的回复,孟优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年轻人那双亮晶晶的、努力证明自己的眼睛。
他放下手机,目光投向窗外京市灰蒙的天空。
这场由暗处掀起的风浪,看来,是无法避免了。而他既然说了那句话,便自然会护到底。
杨素文离开后,工作室重归寂静,唯有沉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孟优独自坐在茶案后,窗外京市的天空由黄昏的瑰丽渐次沉入墨蓝,最终被夜幕彻底笼罩。城市的灯火如同碎钻,缀满这片他观察了千万年的土地。
他回到位于京市顶层的公寓,这里与他横店的居所风格一致,极简,冷感,缺乏生活气息,更像是一个临时落脚点或观察站。夜深人静,他躺在宽大却冰冷的床上,意识逐渐沉入一片非睡非醒的混沌之中。
恍惚间,他再次“看”到了那片熟悉的、浩瀚无垠的所在。
没有具体的形态,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蕴含着宇宙至理的光芒与流转的规则锁链。这里是“天道”的具象化,是维系万物平衡的根源,也是曾经施加于他神格之上的枷锁所在。
上一次他如此清晰地直面天道,还是得知岳凤栀死讯的那一夜。那时,规则的锁链几乎将他神魂勒碎,无尽的愧疚与无力如同深渊将他吞噬。
而这一次,天道的光芒依旧庄严、冰冷,不带丝毫情感。一种无形的意念,如同洪钟大吕,直接震荡在孟优的神识核心:
「孟,漫长的岁月流逝,你是否仍困囿于往昔的愧疚,沉迷于对既定命数的执着?」
孟优的神识在这浩瀚的意念前,如同微尘,却异常稳定。他平静地回应,意念如涓涓细流,汇入那无边的意识海:
「未曾困囿,亦未沉迷。世人各有其命数轨迹,如同星轨运行,自有其律。昔日干预,是为过。」
他以为这只是一次例行的、关于他“功课”进展的审视,便如此答道。
然而,天道的意念骤然变得尖锐,那流转的规则锁链发出只有神识能感知的、令人战栗的铮鸣,光芒也变得色厉内荏,带着一种罕见的警示意味:
「平衡?你可知你近日所遇之人,他的运已然产生异位!他的灵台过于通透,易为容器,亦易成变数!他正逐渐成为你神罚历程中之最大‘意外’!你若继续靠近,恐将引动更大因果反噬,非你所能控,亦非他所能承!」
这意念如同惊雷,炸响在孟优的识海。天道直接点出了姜燕声的名字,并将其标记为“变数”和“意外”。这意味着,他与姜燕声的交集,已经引起了规则本身的关注和……警告。
孟优的神识在那一刻产生了极其细微的波动。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画面:医院里姜燕声挡在病房前戒备又担忧的眼神;酒店走廊被他救下后湿漉漉的、带着信任的注视;京剧院内与他共鸣净化言灵时专注的侧脸;以及那年轻人努力挺直的脊梁……
那双总是清澈的、带着赤诚的眼睛,像一颗投入他古井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远比他自己愿意承认的要多。
面对天道的厉声警告,孟优沉寂的神识并未退缩,反而凝聚起一股源自古老神格本身的、不容置疑的意志。他的回应,清晰而有力,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维护:
「存在即合理,交集亦非偶然。他是变数,或是契机,尚未可知。我自有我的路要走,亦有我的分寸要守。」
他微微停顿,意念中透出一股决绝的孤高:
「如何平衡,如何前行,是我的事,不劳天道示下。」
这近乎挑衅的回应,让周遭浩瀚的光芒与规则锁链剧烈震荡了一下,仿佛被他的态度所激怒,却又似乎在顾忌着什么,最终未能降下实质的惩戒。那庄严而冰冷的意念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片虚无的寂静,和一句回荡在神识深处的、充满未知意味的余音:
「好自为之。」
梦境破碎。
孟优倏然睁开双眼,窗外,东方已现出鱼肚白。他坐起身,眼眸深邃如昔,却比平日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凝重。
他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逐渐苏醒的城市。天道的警告言犹在耳,“变数”、“意外”、“因果反噬”……这些词汇指向的都是不可预测的风险。
然而,他心中却异常平静。
他回想起自己对杨素文说的那句话——“他的靠山,是我。”
这并非一时冲动的妄言,而是他在漫长岁月中,极少做出的、关乎“介入”的承诺。
既然承诺已出,便没有收回的道理。
天道视姜燕声为可能引动反噬的变数,而孟优,却从这个过于纯粹、易于共情的年轻人身上,看到了一种久违的、打破他永恒沉寂的可能。这种可能,或许伴随着风险,但也可能……是另一种形式的“破局”。
他拿起手机,屏幕停留在与姜燕声简短的对话界面。
风险固然存在,但他孟优,何时真正惧怕过风险?
他存在的本身,便是为了在这观察与感受的漫长刑罚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而姜燕声,这个被天道标记为“变数”的年轻人,或许正是这答案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晨曦的光芒透过玻璃,映在他平静无波的脸上,他已落子,便绝不会轻易悔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