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水河下游,远离汴京的管州府郊外,一处人迹罕至的幽深山洞。
枯木在河湾处搁浅。一道邋遢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从枯木凹陷中抱出襁褓。婴儿额头的金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一闪。
陆压看着怀中哇哇大哭的婴儿,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与期待。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婴儿额头的金纹,又拿起那块“源”字玉坠,指尖灵光一闪,悄然抹去了孟婆设下的守护结界,同时将自己的一道精纯本源灵力注入其中。
“李源……嘿,这名字倒未改。生于永源……”陆压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他将玉坠小心地塞回婴儿襁褓,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油腻腻的酒葫芦,自己灌了一大口,然后小心翼翼地滴了一滴醇香的酒液在婴儿嘴唇上。
奇异的是,婴儿竟停止了啼哭,小嘴咂吧着,似乎颇为享受,额头金纹微不可察地亮了一下。同时,襁褓中那块“源”字玉坠,也闪过一丝温润的光晕,仿佛在吸收着酒气和天地间游离的灵气。
“先打熬筋骨也好。”陆压嘀咕着,将婴儿放在铺着干草的石台上。他手指点在婴儿眉心,一点微不可察的金光没入。“《三生诀》给你了,能悟多少,看你自己造化。师父我……云游去也!有事……嗯,看心情吧!”话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阵清风,消失无踪。
山洞里只剩下哇哇大哭的婴儿。寒冷、饥饿、孤独瞬间袭来。就在婴儿哭得声嘶力竭时,洞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几只毛茸茸的山猴好奇地探进头来。它们似乎被婴儿的哭声吸引,更被婴儿身上散发出的、某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让它们感到无比亲近和敬畏的奇异气息所吸引。
一只大胆的母猴跳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抱起,学着抱幼崽的样子轻轻摇晃。其他猴子也围了过来,有的带来野果挤出汁水滴入婴儿口中,有的叼来干燥温暖的树叶铺在婴儿身下。它们围着婴儿,发出低低的、安抚般的叫声,如同在朝拜它们的王。
数日后,一个形容狼狈、却眼神机警的小太监历经艰辛,循着陆压留下的隐秘记号,终于找到了这个山洞。当他看到被一群猴子小心翼翼守护着的婴儿时,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小主子……奴才……终于找到您了!”
袁鑫,这个从深宫血雨腥风中挣扎出来的小太监,成了李源最忠实的守护者与启蒙者。
他褪去了宫里的谨小慎微,在山野间显露出另一种精明与韧性。
生存是首要的难题。袁鑫虽是内卫出身,但久居深宫,野外生存技能几近于无。如何获取干净的食物和水,如何抵御山中夜寒和可能的野兽侵袭,都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他尝试采摘野果,却分不清哪些有毒;想捕鱼,又笨手笨脚;夜里听着远处传来的狼嚎,更是心惊胆战,只能紧紧抱着襁褓,用身体挡在洞口。
就在袁鑫一筹莫展、婴儿也因饥饿开始啼哭时,转机以一种极其“邋遢”又神奇的方式出现了。
清晨,袁鑫被一阵异香惊醒。那香味浓郁醇厚,带着奇异的奶香和果香,勾得人饥肠辘辘。他循着香味走出洞口,只见洞口一块相对平整的青石上,赫然放着一个……脏兮兮、油腻腻,甚至缺了个口的破陶罐!罐口用几片大树叶潦草地盖着,缝隙里正丝丝缕缕地冒着热气,浓郁的香气正是从中散发出来。
袁鑫警惕地环顾四周,密林寂静,空无一人。他小心翼翼地揭开树叶——罐子里,盛着满满一罐乳白色的液体,温热的,散发着诱人的奶香,其中还漂浮着几颗从未见过的、晶莹剔透的紫色小浆果。
“这是……”袁鑫又惊又疑。他尝试着用手指蘸了一点,舔了舔。一股温润醇厚的暖流瞬间滑入喉咙,带着奇异的甘甜和充沛的精力,不仅解渴,更瞬间驱散了饥饿感!这绝非人间凡品!
袁鑫心中惊疑不定,但婴儿的啼哭让他顾不得多想。他用找到的半个破葫芦瓢,小心地将那罐“天降甘霖”舀出一些,吹凉,然后一点点喂给饿得哇哇哭的婴儿。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那挑剔的小皇子,对这来历不明的奶液竟吃得格外香甜,小嘴用力吮吸着,几口下肚便停止了哭泣,小脸露出满足的神情,很快又沉沉睡去,连气息都变得更加悠长平稳。
接下来的日子,这神奇的破陶罐几乎每天清晨都会准时出现在洞口青石上。有时是温热的奶液,有时是煮得稀烂、香气扑鼻的肉糜(不知是何野兽),有时是几枚奇异的、能快速补充体力的根茎。东西虽然都装在那破破烂烂的容器里,但品质却好得惊人,远超宫廷御膳。
更让袁鑫安心的是,自从他们住进这猿谷,夜间再也听不到狼嚎靠近洞口。偶尔有好奇的猛兽在谷口徘徊,也会被几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如同闷雷般的低吼或几块精准砸来的、带着凌厉劲风的石头惊走。
袁鑫渐渐明白了,这“邋遢”的馈赠和无形的保护,给了他和襁褓中的殿下最坚实的生存保障。他心中充满感激,每次都会对着空山深深一拜,然后将那破陶罐仔细清洗干净,放回原处。
解决了温饱,还有更细致的问题。婴儿的肌肤娇嫩,仅靠袁鑫从宫中带出来的几块破布包裹是远远不够的。山间早晚温差大,湿气重,小皇子很快起了红疹,夜里也常因不适而啼哭不止。袁鑫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
袁鑫抱着啼哭的婴儿在洞口焦急踱步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洞内一角,整个人愣住了。
那里,不知何时,静静地放着一叠折叠整齐的衣物。布料是柔软的细麻布,虽不华贵,却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阳光和皂角的清新气息。最上面,是几件小小的、针脚细密均匀的婴儿贴身小衣和襁褓。旁边,还有一个小巧的藤编篮子,里面放着几包用干净桑皮纸包好的草药,上面用炭条歪歪扭扭地写着简单的效用:“煮水洗疹”、“安神助眠”。
没有留言,没有身影。只有这无声的关怀。
袁鑫的眼眶瞬间湿润了。他颤抖着拿起那小小的衣物,布料柔软得不可思议,针脚细密得如同出自宫廷最好的绣娘之手。他认得这气息,这无声的关怀方式——是那位在永源宫接生的“婆婆”!是她!
袁鑫立刻按照说明,取了些“洗疹”的草药捣碎煮水,小心翼翼地给婴儿擦洗。那草药水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效果立竿见影。不过两三次,婴儿身上的红疹便消退了大半,夜里也睡得安稳了许多。那几件小衣服穿在身上,更是舒适无比。
从此,每隔一段时间,洞内就会出现新的“补给”。有时是合身的新衣裤(随着婴儿长大),有时是御寒的厚实小袄,有时是处理好的、药效温和的草药,甚至还有几件给袁鑫自己替换的粗布衣裳。每一次,都如同雪中送炭,精准地解决了他们生活上的困难。
时光在嵩山静谧的猿谷中无声流淌。在袁鑫笨拙却倾尽全力的照顾下,在陆压“邋遢”却无比及时的物资支援下,在孟婆无声却细致入微的关怀下,那个从冰冷宫闱和滔天阴谋中逃出生天的小婴儿,如同山间最顽强的幼苗,一天天茁壮成长起来。
他继承了母亲静妃清秀的眉眼,骨架却隐隐透出景帝般的英挺轮廓。皮肤在山风的吹拂下呈现健康的小麦色,身体结实,很少生病。最让袁鑫惊奇的是他的眼神,清澈见底,却又仿佛沉淀着远超年龄的沉静,常常会盯着天空的流云、摇曳的树影、或是洞壁上变幻的光斑,一看就是很久,小小的眉头微蹙,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深奥的问题。
袁鑫开始尝试与他交流。他抱着婴儿坐在洞口温暖的阳光下,指着天空的飞鸟:“殿下,看,那是鸟。”指着流淌的山涧:“那是水。”指着远处巍峨的山峰:“那是嵩山,我们的家。”他絮絮叨叨地讲述着自己知道的一切,从宫中的规矩礼仪,到山间的花草虫兽,再到那些模糊记得的、关于忠诚与勇气的故事。
他教李源认字,用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山里的石头、树木、飞鸟走兽的名字,间或夹杂着一些市井俚语和生存智慧。
婴儿很少哭闹,更多时候是安静地听着,黑亮的眼睛随着袁鑫的手指转动,充满了好奇。偶尔,他会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试图抓住一缕阳光,或者对着枝头跳跃的松鼠发出咯咯的笑声。
一日清晨,阳光正好。陆压与孟婆联袂现身,袁鑫抱着刚满周岁的婴儿(李源)在洞口晒太阳。小家伙似乎对陆压腰间挂着的一个、用绳子系着的、用来装兽奶的空葫芦产生了浓厚兴趣,咿咿呀呀地伸手去够。
幼儿学舌谈何容易。小家伙努力地张开小嘴,对着他含糊不清地吐出:“西……西……苏……”音节黏连不清,听起来既不像“道爷”,也不像任何清晰的词。一旁的袁鑫尴尬又着急,正要再次纠正,却见陆压脸上的嬉笑骤然凝固。
他猛地俯身凑近李源,那双玩世不恭的眼死死盯着婴儿纯净无邪的眼眸,仿佛要穿透那层懵懂,看清灵魂深处的印记。
“西……苏?”陆压喃喃重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模糊的音节组合,这稚嫩却奇异的语调……
那时他叫的,也是这般含混不清的“师……父……”啊!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万载岁月的沧桑感慨,猛地冲上陆压心头。他眼中的震惊化作了无比的欣慰,甚至带上了点点湿意。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刮了一下李源的小鼻子,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与感慨:“好小子!好小子!……老道……老道我……”他竟有些语塞,最终化作一声带着酒气的、满足至极的长叹,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大笑道:“值了!值了!哈哈哈哈哈!”笑声在山洞里回荡,惊得猴群吱吱乱叫。袁鑫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明所以。
而当李源被孟婆抱在怀里,感受到那熟悉的、带着淡淡草药清香的温暖怀抱时,他本能地感到安心,小脑袋蹭了蹭,努力地发出一个更清晰的音节:“婆…婆…”这一声清晰的“婆婆”,却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扎在了孟婆的心尖上。
她抱着李源的手臂微微一顿。那苍老而慈祥的脸上,深邃的眼中瞬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婆婆……是啊,她是婆婆,是幽冥路上熬煮忘却之汤的孟婆。
这孩子纯净的灵魂深处,竟也本能地呼唤着她那早已与神职融为一体的称谓。
她低头,看着怀中婴孩纯净无垢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苍老的面容。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更温柔地将李源抱在怀中,仿佛要将这片刻的温暖刻入永恒。
良久,她才抬起头,与仍在感慨大笑的陆压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欣慰,有追忆,有沧桑,更有一种宿命般的了然。孟婆轻叹一声,声音低沉而悠远,对着陆压,也像是对着怀中懵懂的李源,更似对着那无形的因果长河:“这臭小子……潜在的记忆里,终究是把我们俩……放在他心上的。”语气中,是历经万载也难以磨灭的羁绊,是看透轮回也无法释怀的牵挂。
…………
夜风如冰冷的溪流,从万仞绝壁上漫过,卷起枯草与碎石,呜咽着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春去秋来,嵩山的树叶黄了又绿。李源五岁了。
在袁鑫的悉心照料和两位“神仙”的暗中护佑下,他成长得健康而聪慧。三生诀的滋润赋予了他强健的体魄和自由不羁的灵魂。他能像猿猴一样敏捷地攀爬岩壁,能在冰冷的溪水中摸鱼,能辨认许多可食的野果和草药。袁鑫成了他亦父亦师的存在,教他识字(用树枝在地上划)、讲史(主要是景朝建立和李昭的英勇,隐去了他的身世)、习武(袁鑫那点粗浅的内卫功夫)。而“西苏师父”的兽奶异果和“婆婆”的衣物草药,则如同空气般自然融入了他的生活,成为了嵩山岁月的一部分。
然而,袁鑫渐渐发现,李源身上有一种与这山野灵气格格不入的特质。他常常会在嬉闹的间隙突然安静下来,独自坐在溪边的大石上,托着腮,望着奔流的溪水发呆,黑亮的眼眸深处,仿佛沉淀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寂寥。他问的问题也越发天马行空,甚至带着某种宿命的沉重:“袁叔,我父母是谁?他们在哪里?”“山外面是什么样子?”“为什么太阳每天都要落下去?”
这一夜,嵩山月色极好。一轮皎洁的满月高悬天际,清辉如水银泻地,将山谷照得亮如白昼。李源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入睡。他悄悄爬出温暖的草铺,赤着脚,无声地溜出了山洞。
小小的身影,如同月下的精灵,沿着熟悉的、被月光照亮的崎岖小径,异常灵活而坚定地向上攀登。他的目标,是猿谷上方不远处、一处视野开阔的山顶平台。那里,是袁鑫偶尔带他看星星的地方。
夜风带着山巅特有的凛冽寒意,吹拂着李源柔软的发丝和单薄的衣衫。他浑然不觉,径直走到平台边缘一块最光滑的大石上,盘腿坐下。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山岩和浩瀚的星空下,显得格外渺小,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高。
他仰起头,望向那深邃无垠的夜空。星河璀璨,如同一条流淌着碎钻的天河横贯天际。明月高悬,清冷的光辉洒满人间。
他伸出小小的、带着山野孩子特有茧子的手,朝着天空,朝着那遥不可及的月亮和星辰,虚空地、轻轻地抓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那清冷的月光,抓住那闪烁的星辉,抓住某种……深埋在灵魂深处、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渴望。
山顶平台,万籁俱寂。唯有星河无声流淌,将那小小的、孤独仰望的身影,温柔地包裹在永恒的光辉里。玉坠贴在他的心口,在月光下,流转着微不可察的温润光晕。
稚嫩的童音在山风中断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奇异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崖顶:
“如果……如果能抱颗星星……”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一颗尤其明亮的星子,视线移向那弯清冷的月钩,小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梦幻的憧憬,“……坐在那弯弯的月亮上面……该有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