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有晴 第2章 第 2 章

窗外的灯火突然稠密起来，像有人打翻了一盒金粉在漆黑的幕布上灼出无数个光洞。广播里响起带着轻微电流声的报站音：“重庆西站，到了。”

自动门打开的瞬间，热浪混着人声轰然涌来。电梯口挤满了人群，举着小旗的旅行团大娘大爷们，还有举着自拍杆直播的网红大姐大哥们，以及其他像他们一样普普通通的游客们。

大爷喊着莫挤。

大哥喊着直播间的朋友们我现在在重庆西站。

其他的游客和同行的伙伴扯着闲。

温静向一旁的陈野感慨：“重庆不愧是网红城市，一下车就感受到了它的热度。”这个热度是各个层面上的。

陈野：“嗯是啊，又热又湿，跟个蒸笼似的。”下车不过几分钟，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体血，紧紧地黏在他的后背，“到了七八月份人更多了。”

温静：“还多呀，那不得被挤成饼。”

两人在拥挤的人群之中窃笑起来。

六月的夜风裹着未散的暑气，在重庆西站的广场上打了个旋。温静的裙摆轻轻扬起又落下，像一片被热气熏倦的叶子。

她抬手轻拢凌乱的发丝转身望向身后的重庆西站，抬头望去——玻璃天幕倒映着整座城市的灯火，像一只巨大的瞳孔，将山城的夜色尽数收纳，那些璀璨的LED广告在曲面玻璃上扭曲变形，像瞳孔里里游走的浮光。

好神奇。

原来重庆西站是一只巨大的眼睛，静默地注视着这座魔幻8D城市，注视着每一个过客。温静想，如果站在里面透过着重庆之眼凝望重庆，也别有一番趣味——你凝望着重庆，重庆也在回望你。

“嘶。”

一阵冰凉的触感碰上她的小臂，是陈野递过来的可乐，还是冰镇的。他捏住罐口拉开拉环，嗤的声响混着碳酸气泡炸开。

温静接过:“谢啦。”她仰头喝了一口，冰凉的感觉顺着喉咙在全身蔓延，“爽！”

陈野看着她一脸被爽到了的表情，勾唇浅笑，微微抬起自己手中的可乐轻碰温静手中的可乐。她顺着他仰起的头，看到他的下颚线，想起那句网络流行语“他的下颚线比我的人生规划都要清晰”，喉结随着他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她注意到易拉罐上的一滴冰水滴落在他的脖颈上，然后沿着脖颈划入他的锁骨里，她盯着那滴水消失的褶皱，突然觉得重庆的夏天有了具象的刻度。

“确实爽。”

陈野放下头时视线与温静的视线在炽热的空气中相撞，这次却是她先移开了视线，问他：“车什么时候到？”

他说：“五分钟。”

还有五分钟啊，重庆的夏天真热，她想。

……

重庆第一吃——火锅。

在重庆，大街上商场里随处可见火锅店，但好火锅在巷巷头。司机师傅是这么和他们说的。

于是就有了两人拖着沉重的行李在昏暗的小巷里穿梭的情景。被夜色吞没的小巷里，行李箱的滑轮碾过青石板缝隙时，发出的“咯噔——咯噔——”声，像老式电报机在发送某种摩尔斯密码。

越往里走，越热闹。

昏黄的灯光下，一张桌子，四个主角，一群看客。

“搞快点儿嘛，等到花都谢了！”

“哎呀，手气撇得很！”

“碰，你莫想跑！”

“清一色，摆起！”

哗啦啦，一排麻将倒下，一阵笑声响起，穿墙走巷。温静作为一个过客总结到重庆人打麻将——嗓门要比牌面大，输赢全凭气势压！

月光被挤成窄窄的一条，落在巷子的青石板上，小猫躺在光里，晒着月光浴，尾巴尖儿轻轻点地，像在试探夜的深浅。

直到温静和陈野经过，小猫喵呜一声，消失在这夜色里。扰猫清静，真是罪过。

“陈野，早知道按你计划的来了，找个商场吃算了。”

衣服被汗水浸湿，脚底板开始起泡，连行李箱的轮子都开始起皮，可半家火锅店的影子都没瞧着儿。她垂下肩，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应该快到了，”陈野说，“我闻到味了。”

一阵燥热的风拂过温静的脸庞。她闻到了牛油混着醪糟的腥甜，花椒炸裂的辛香，还有竹筷在滚水里煮久的木质味，这些味道都夹杂在风里。

“走啊，吃火锅去！”

刚刚还泄了气的皮球已经被火锅的香气充满膨胀。

陈野跟上她兴奋的步伐。在巷子尽头的亮光处，火锅店的红色灯笼在风里摇晃。缥缈的热气里，老板吆喝着，食客欢笑着，互不干扰。

他们很快加入其中。

……

敞篷下，一张低矮的木桌，温静和陈野坐在已经摩出毛边的红色塑料板凳上，痴痴地盯着眼前眼前铜锅里翻滚的红油，像一座即将喷发的小火山。辣椒和花椒在沸汤中沉浮，偶尔爆开几粒，溅起微烫的油星。

口腔分泌着唾液，食物还未入口，已经感受到了辛辣。

咕——

哈哈哈哈哈……

两人的肚子和嘴巴同时发出声音。

温静:“饿了吧。”

陈野:“嗯，饿了。”

等所有的食材上齐，等相机先吃完，两人纷纷开始动筷，平复抗议已久的肚子。

温静夹起一片毛肚放进红彤彤冒着泡的汤里数着:“1、2、3、4、5、6、7。”数到7将毛肚夹出来吹了吹塞进嘴里，这一刻让此前的每一步都值得！

鸭血、黄喉、虾滑、牛肉……统统滑进胃里，胃比空气更滚烫，灼烧感顺着食道爬上来，一张嘴感觉要喷火。喝了一口冰冰凉凉的酸梅汤才将这火熄灭。

重庆的火锅给温静的第一感受是辣，辣得她眼泪直流，其次是麻，麻得她舌头打卷，但是爽啊。

陈野吃不了辣，涮过的食材总要在放入清水里过一遍才敢下肚，像他这样的，注定是无法体会到重庆真正的味道了。他只吃了几口便忙着给温静涮肉。

温静:“陈野，你别老给我夹啊，自己也吃呀。”

陈野:“我吃好了。”

“?”温静满脸疑惑，“你一个大男人，一米八大高个的还没我能吃啊？”

“不是。最近健身，要控制饮食。”

温静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道:“都出来玩了，控制啥饮食啊，你多吃这一顿还能少块腹肌不成？尽情享受放纵自己才是真理！”她用公筷夹出几片肉放进陈野碗里，“吃！”

陈野被她逗笑，说:“好。”看来这一趟重庆之旅，回去以后体脂率得飙升了。

吃到最后，温静举起手机得到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浓墨的夜色中昏黄的灯光下，温静比着耶开怀大笑，陈野配合着露出一个浅笑，还拍到了隔壁桌的小孩辣到流泪的表情，大人们毫不留情的嘲笑，每一个人都如此鲜活。

……

酒店的前台前，陈野正在给父母打电话。

他现在17岁差一个月成年，需要给家长打电话确认才能办理入住。他考虑到了这一点，因此也提前和父母说好了，可是电话拨通后，仍然无人响应。

温静:“会不会已经休息了啊？”

陈野:“有可能，不然你先上去，我在这等会。”

温静摇头:“没事啊，一起等呗。”她朝前台的沙发走去一屁股坐下朝陈野微笑道，“抛弃朋友的事情我可做不到哦。”

话说完后，她看到他嘴角轻微的抽动，似乎是想笑，可当她望向他的眼睛时，发现他或许想哭。陈野先一步错开视线，躲开温静**裸的目光，在她旁边坐下:“谢谢。”

提到陈野的父母，温静不熟悉不了解，因为没怎么见过。只知道他们在广东做外贸生意，带着他的弟弟，她有一点不懂，他们应该有实力将陈野也带在身边，可是却选择让他成为留守儿童。甚至在他的奶奶过世后，仍然让他一人留在这里。

当时的陈野15岁。

陈野的父母终究还是来了电话，电话那头声音嘈杂，有小孩的欢呼声尖叫声，烟花绽放噼里啪啦的声音，最后传来的是他们的抱歉声:“抱歉啊，小野，爸爸妈妈一下子给忘了，现在还来得及不？”

陈野:“来得及。”

这通电话不过两分钟。

办理完入住手续，陈野对温静说:“我们上去吧。”

“好。”

电梯里，陈野打开手机，刷到了父母的朋友圈，朋友圈的照片里有三个人，分别是他的母亲父亲和年幼的弟弟，三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开心的笑容，特别是被父母夹在中间的弟弟，笑容更是灿烂，照片的背景是世界之窗的铁塔，看到这里一切都恍然大悟——因为玩得太过开心，而遗忘了他。

他一直在被遗忘，所以他应该习惯，不再为这件事情悲伤。可是情难自抑，悲伤的叶子还是落入水中掀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陈野别看手机，看我。”

他就像一片沉入水底的叶子，温静的声音又将他打捞起。

“我好看吗？”

“好看。”

“我也觉得。”

一个小小的玩笑让气氛变得缓和些但温静知道陈野依旧伤心，身为朋友她无法视而不见，由他自己去消化吸收这些情绪。可是她要怎样安慰他呢？她能说些什么？是为他的父母想一个辩解的理由告诉他你的父母还是爱你的，还是直接告诉他要他接受其实你的父母没那么爱你。前者太苍白，后者太残酷。

两人的房间就在隔壁。当陈野准备刷开房门时，温静叫住了他。

“陈野。”

“嗯？”

他看到她张开双臂向他走来。她在他面前站定，对他说:“要抱一下吗？”既然无法开口，那就行动吧。

陈野不知所措地微愣了几秒，随后放松身体向她倾斜过去:“好。”

此时，拥抱胜过千言万语。

“晚安，明天见。”

“晚安，明天见。”

陈野躺在酒店的床上，床很柔软，枕头很舒服，但他的内心不平静。空调呼呼的声音在静谧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同样清晰的还有他咚咚咚的心跳声。

要是泰迪熊在就好了，他这样想。

初三升高一的那个暑假，奶奶走了。父母说要带他离开，可他知道他们并不情愿。因为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你妈怎么这个时候走了？”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啊，我也不想她走啊。”

“那小野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带走啊。”

“欸，那孩子跟我们不亲，我怕他不习惯。”

原来如此，所以他装成很懂事的样子以学籍在这里为理由拒绝了他们，他们似乎因为他的拒绝而松了一口气。

当年他再大也不过15岁，怎么可能不伤心。那个时候经常一个人躲在房子里面哭，因为父母的绝情哭，因为对奶奶的思念哭，因为太过孤单哭。直到有一天被温静撞见，然后第二天就有了泰迪熊。

她把泰迪熊送给他的时候对他说:“泰迪熊会永远陪着你的。”

Forever and ever.

她好像还说:“我也会。”

Forover and over.

——《泰迪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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