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无葬身之地已经算是好结果了,最大的可能就是连个全尸都没有。
人类痛恨和嫉妒的力量是可怕的,那么多人同心协力,会生造出一场洪水淹没了他这个“敌人”——无论他无辜不无辜。
孔峻熙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清洗了,他撂下手,转了个身背靠在流水台上,让自己舒服一些,同时摆出一副百无聊赖的姿势,仿佛炕头的烟鬼在自甘堕落。
他难过地笑了一声,尹煜佑心里一动,不知道对方是在嘲笑自己还是真的被伤到了,可是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孔峻熙鸦黑的头发散着垂下来,遮住了那双眼睛,叫他看不清他的情绪究竟怎么样。
他停了下来,对方或许是在用那道不寻常的笑声吸引他的注意力,就像敲门声响起的意义,他要是不识相的话那就太愚笨了。
他这是在别人家里,他还记得这一点,所以即使有些问题不想回答,他也不能任性。
他现在没有反抗孔峻熙的资格。
人被压着一头的时候总是有很多的无奈和不甘心,不情愿,不痛快。
“我知道……”孔峻熙的声音里有一种拿刀切向自己的嘲讽,“我确实叫公司和周围的人都感觉很头疼,别看我在镜头前面光鲜亮丽的,要什么有什么,其实不在其位不知其政,我啊——”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又放松身体,把双手撑在背后的台子上。尹煜佑的心跟着他的姿势放松了一些,不再像刚才那么紧绷了。
“我其实很羡慕你们!”
孔峻熙忽然转过头来,他的发丝随着动作微微飞扬,像甩动的墨水晶链条。
尹煜佑终于看清了,这一回这个人的脸上带着一种笑容,像没有熟透的李子一般,丝丝甜中带着咬舌的酸涩,总之是涩口,还不润,看了叫人心里难受,正如那样的李子吃下去就会黏嗓子,堵住你的一腔情绪,叫它们全化成苦涩。
瞥到他的动容,借着飞落的头发遮挡,孔峻熙满意地勾起唇角,出口的声音却依旧是刚才那种难过的感觉,“朋友和信任,这是大部分人都有的东西,可是在这一行里,或者说是在我身上,这些都是很奢侈的东西。”
他扭过头看了尹煜佑一眼,像是拨笑指教,“或许你们会好奇我已经站得足够高,得到的也足够多了,怎么会没有朋友呢?”
他又将视线移了回去,刚刚的那点接触便像是逗猫棒逗猫,叫尹煜佑心里发痒。他无端的希望孔峻熙一直看着自己,不要移开视线,因为那双眼睛真的很漂亮,叫他这池春水涟涟被拂动。
他喜欢好看的东西。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刚刚一直努力的想要避开孔峻熙。
老狐狸只要勾勾手指,单纯的小动物轻易就会上钩。
只不过狐狸滋润,懒怠动弹,只充作木桩,等人自己贴近。
能者多懒,高者好逸。
这叫风雅。
非持二者即为耻。
学俗之定。
孔峻熙偏不让他如愿,纵横社交场合多年,他太明白这些年轻人的心思,也最清楚应该怎么拿捏把控。
他在钩子上扎了一串美味肥大的鱼饵,等着身旁的小动物放松警惕,自己上钩。
“的确,世人羡慕的没有错,这个位置的确给我带来了很多好的东西,名誉,金钱,还有一些权力,都是别人望尘莫及,做梦都想追求的,可课文里有一句话,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爬高的过程中,我也失去了很多,比如最基本的快乐。”
他觉得自己该看一看尹煜佑了,故意让他瞧到自己那种十分落寞的模样,让他心疼,小动物就会更加放松一些。
但是快速地想了想接下来要说的话,狡猾的孔峻熙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有时候不动持庄胜过派万军冲锋陷阵,人心这道城防有些特殊,攻陷要用巧劲博自赢。威吓会让猎物的肉质失去原本鲜美的味道,提前变成冷尸一般的僵死味。
尤其是对付尹煜佑这只有些头脑的小兽,得勾引他自己咬饵才行,这样才能达成最完美的结果。
引诱动物跳进陷阱比强行捕捉它们要强得多。
孔峻熙想要慢慢玩儿,帝盛难得才出现一个让他感兴趣的猎物。
当然不能一下子就弄死。
现在他正在钓他上钩,还在第一步呢!以后的日子还长。
想到和尹煜佑的“以后”,他就暗暗兴奋。
不过孔雀是顶级的骗子,绝不会让自己真实的情绪流露出来半滴,华丽掩饰了他的“丑陋”。
他的声音像打碎的玻璃瓶和在海风中自吻的玛瑙风铃,孤独破碎的感觉幽幽传出来,叫人时刻担心下一秒他是否还健全。
又像乌云慢慢聚集在人的头顶,在心里投下阴影之后便再也挥之不去,受“幸”的人从此被他人的阴郁笼罩。
(只是因为善良,又容易共情。)
在混沌的世界中善良有错,但是善良的人多一些,织成密密的星网,便逐渐的不再成错,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是多数人说了算。
“在这个位置上,我不能再随便交出真情谊,不然一不小心就会被觊觎我身上油跟肉的人缠上,盯着我的豺狼太多了,稍微不注意,我就会被撕吃干净。”
“而且话说回来,能看到这个位置,就表示那些东西本身站得已经不低了,自然都不是太笨的,否则爬不高。”
“所以啊,他们很狡猾,伪装成各种样子来接近我。为了保护自己,我不得不收起真心,不敢再叫别人靠近。”
他终于看向尹煜佑,眼底铺满了玻璃渣,其上又有温柔的阳光照耀着,让伤心的碎片也全部折射出了宝石的光芒。
他把自己伪装得很开心,可是玻璃渣的利刃却骗不了有智慧的人。
“我说过了,你像我的弟弟。我看过了他的照片,可惜家里没有领养成功!”他故作潇洒,却不肯解释清楚。
尹煜佑继续沉默着,因为不了解实情,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现在显然也不适合他道歉。
孔峻熙却自顾自说了下去,“一路走过来,我逐渐失去了朋友,现在身边一个真心的人都没有。工作人员都是为了工作才关心我的,节假日和他们打招呼,每个人的回复都很敷衍,叫我很失落。”
“而且……”
他将头垂得更低,顺滑而下的发丝遮住了更多脸庞。尹煜佑感觉现在的他像一个发霉的布娃娃,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和平时在镜头前面张扬显赫的模样完全不同,就像太阳和月亮这两种版本的孔峻熙。
不过他能理解,人有两面嘛!
不可能有人一直开心,也不可能有人一直难过,正如他也不是什么事情都会乐观看待,他也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
“而且,除了没有真心朋友之外,我身边的人还总是暗害我。比如,那些工作人员看似很关心我,但是转头就会偷走我的私人东西拿出去卖,丝毫不顾及那是我的**。”
“对接商务的时候只要我不盯着,他们就会为了吃回扣给我接烂活儿,反而把很多好的工作给推掉,甚至会直接贩卖我的私人信息……”
“但是我能怎么办呢,开除了这一批,折了不少钱进去,下一批说不定会更糟,人穷无尽。”
他握着手,手指来回挫着,无助的模样像一盏孤独的路灯,“名利场就是块沼泽,陷进来之后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连一棵草都沾着臭泥,挺不直腰。”
“染上粪水的话,大部分东西都很难在短时间内除去那种恶心的味道,更何况我们陷进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会有好几年。”
“只怕合约到期后,哪怕能从这该死的粪坑里爬出去,自己也早就已经变成了污粪的一部分,不值得爬出去了,因为世界上再也没有干净的地方能容得下你我。”
“好奇怪,我们明明是世界上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必不可少,却为世界所不容,为人人所厌弃。可是当他们下班回家打开手机,大多数人不还是会看着直播宽慰自己那无聊的人生吗?”
“所以他们在高贵什么,明明好些人过得还不如我们这群被鄙视,被口水糟践的‘戏子’。只要是用自己的劳动赚钱,不坑蒙拐骗,有什么好区别优劣的?”
他凄凄地笑着,特地将戏子两个字咬得很重,神色真假参半,像纯量和科技两种口味混合的一块糕点,涩口和香口咬成一团烂泥,变成古怪的犁耙,耙掉了人最灵敏的味蕾,让感官迷茫模糊,只知道跟着本能去感悟。
被别人领着走。
尹煜佑的目光沉下来,变得晦暗,他想起父亲刚刚破产的时候,旧时的好些所谓的“好朋友”突然翻脸,还有那些本来一直和和气气讲话的合伙人,突然变得乖戾刁钻,他在一夕之间见证了人性的东升西落和刻薄。
在那之前,他一直以为世界是顺当和谐的,处处充满美好。
原来只是因为他家的经济条件让他走得比别人顺利许多而已。
原来他和别的人并非出生在同一个层面上,现在不过是跌到了原本就应该存在的位置——普罗大众。
虽然心有痛刺,但长大了之后,明白了很多道理,尹煜佑反而感谢曾经的那场“灾难”——
它让他回到了最安全的位置,以芸芸不可现的姿态看着这个变幻莫测的巨弥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