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四度的天,一整片玻璃门窗外,楼房之间透露出清澈的湛蓝。
隋轻放开手,门荡几下,自行合上。
他顺手把书包放在沙发,轻飘飘的书包一倒,倒向了玻璃墙;书包的最顶端,刚好夹在沙发扶手和墙外海报中间。
从门内看那张海报,只能看见淡到像褪色的人影:棕发蓝眼,咧嘴笑,柔顺的大波浪像鼓风的丝绸。
隋轻舒服利落地坐上椅子,一个男人朝他走了过来。
男人走到他身后,扶着椅背,手里习惯性拿着一把梳子;人朝椅背施加了一些重量,伸出手顺一顺他的头发,盯着宽敞的镜子,看着他问:“照着这个修短?”
隋轻把手机抬起来看,“对。”
男人一笑,“不让你妈给你剪?”
“她收我六十。”隋轻一边说一边回刘询的消息。
“我去,”男人听到这个价格,小小惊叹了一下,“她现在定价这么黑?”
“没,”隋轻不想理刘询了,就自己看视频,“那是专门给我定的价。”
“怎么还给亲儿子抬价?”
男人嘴上说着隋轻这个“亲儿子”,语气却像在对那位“亲妈”说。
“她开心呗。”隋轻张嘴乱回。
男人本来想让他去洗个头,结果被他看的视频夺走注意力。发现一点也看不明白,只能放弃。
视线一扫,他猛然看到什么。
于是他伸出手,把隋轻的外套衣领拉开,揪出里面另一件外套的衣领,一拽,拽到一旁,通过镜子看着。
“这什么?”他晃了晃衣领。
隋轻抬眼一看,没把自己衣服抢回来,任他揪着,说:“校服。”
一个巴掌拍在隋轻头上,拍乱了头发。
“我就说不太对劲!看你来,我还以为今天周末,转念算一算才星期四——这么浑?课都不上?”
隋轻重新扯好自己的衣领,说:“没课啊。”
“没课穿校服?这余中校服那么好穿吗?还是特地穿到海一中附近显摆?”
他问了那么多,隋轻只是回:“刚下课。”
男人伸腿把带轮的小凳子勾过来,轮子“轱辘轱辘”响。
凳子一停,他坐下,手薅着隋轻的头发。不着急剪,他就慢慢跟人聊,心里蠢蠢欲动地想让人试试新发型。
“放假?”
“没,”隋轻淡定地说,“考试。”
“考完了?”男人有点不理解这年头的考试形式了,“这才早上十点半,你从那边来要多久,坐个公交都要四五十分钟吧?你九点半考完?”
隋轻说:“九点开始。”
一巴掌又打乱了头发。
男人替人心累,恨铁不成钢地说:“让你妈省点心。”
“她挺省心的。”
“高几了?”
“高二。”
男人真是怕他走上自己的老路,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学习,就当是为了你妈,行吗?”
“行。”
男人不说这些了,转而语调轻松地问:“要不要换个新发型?现在特流行的。我刚学会,就差个练手的了。”
隋轻说:“不要。”
男人微笑着劝:“我给你保证,肯定帅。”
隋轻:“那不用保证的。”
男人浅浅笑出声,从他脸上看出另一张面容,点一下头;收起对那张面容的笑,只对眼前的男孩笑着说:“我给你剪吧——看见没,对街,又开了一家店,把我客流抢走了。我给你剪个帅的,你拍张照,当我的招牌,怎么样?”
隋轻无动于衷,“你消费我。”
“哎,”男人叹气,“就修短了?”
“嗯。”
男人站起身,最后用手掌过一遍他的头发,拍拍他的肩,“手机收起来,洗头去。”
洗头的细流在男人手心慢慢变热,“你妈还好吧?”
隋轻说:“挺好的。”
水开始打湿头发,“身体也还好?”
“挺好的。”
“让她少抽点。”
“行。”
男人已经习惯了他这种回答,也习惯他这样的性格,没再多问,一来一去地聊着闲话。
聊着聊着,泡沫没了,水停了。
毛巾擦掉头发上的水分,隋轻回到椅子上,吹风机的热风吹干剩下的水。
“呜呜呜”的吹风机一停,耳畔显得尤其安静。
剪刀“咔嚓咔嚓”一声连一声,即便有停顿,也连得非常流畅。
剪刀梳子都被放下,吹风机把碎发仔仔细细吹走;吹好,理发布一拉开,男人推开旁边的工具,说:“修了点细节,看看,是不是更帅了?”
隋轻象征性看一眼,再象征性回答:“是。”
男人听出了他的“象征性”,抿唇不语,笑一笑,“不喜欢的话,这次就不用给钱了。”
“没,”隋轻说,“主要是看不出差别,我怎么样都挺帅的。”
男人一笑,连忙应和“是是是”,把地上扫一扫,替他去拿外套。
等他回来,被递到隋轻手里的不止两件外套,还有一套工具。
隋轻看向男人。
男人只盯着那套工具,说:“刚好弄到手这么一套,你帮我送给她。”
隋轻一边穿外套一边说:“她不会喜欢的。”
男人说:“我就送个心意。”
“她不喜欢物质,也不喜欢心意,”隋轻很轻松地说,“除非你舍得吃亏,接受送她礼物你却什么都得不到。”
男人沉默一下,说:“行,我接受。”
从进门放下书包开始,隋轻只有一种很浅的笑意和兴致,像是内心深处不由自主流出出来的。听见男人的那句话,他的笑终于流动起来。
笑着把两件外套都穿上,工具套组装进空得没眼看的书包,包一背,挺开心地出了门。
风吹在清清爽爽的头发上,一侧刘海轻轻挑起,发梢扫过额头。
手机拿出来一看,刘询也考完试了,发来一大堆消息轰炸。隋轻大致看一下,接收到了那些信息,却一句不回,开始给自己找饭吃。
走三四十分钟,找到一家店,开心吃饭。
他是真看不出来自己的发型有什么变化,但可能真的“帅上加帅”了;因为老板娘笑着送了他一份菜,还给他抹了八块五的“零头”。
结账的时候,他说“好”,但那八块五一分不少地付给人了。
下午还有一场考试,所以现在,他有大把的时间在附近逛一逛。
高一的某一天,他忽然发现这种到处乱跑的感觉,令人着迷得不像话。
永远不知道接下来是一无所获,还是扰动了未来。
心跳加速,以至于在教室里坐不住。
冷风有点儿迷眼,吹进他没拉完拉链的外套。他把里面的黑白校服拉到锁骨以上,挡住点风。
继续往前走,拐弯,就看见几个深蓝色的人影,以一种奇怪而混乱的脚步走入了还在施工的新街区。
新建的街店没有任何商家入住。
甚至没有门。
隋轻往前迈的脚步放缓,走到那个入口,微微探头一看。
空无一人。
他淡定地走进从没来过的地方,把校服外套拉到顶,照常走着。
走到某个位置,声音在听觉的边界浮现出来。
隋轻朝声源靠去。
凌乱的拳脚声又闷又重,在空荡荡的钢筋水泥里回荡。
隋轻站在两个空商铺中间,背靠墙,盯着对面街上的建筑材料,头一低,举重若轻地走到充斥暴力的空店门口,正对那群穿着深蓝色校服的人。
拳脚先后停下。
站着的几个人都朝门边看过来,但是没人动。
因为孤身站在门口的人,一只手揣着兜,一只手垂在腿边,指尖晃着银亮的刀尖。
一声轻快的笑声转瞬即逝。
海一中的几个学生以为自己幻听了。
“你怎么在这儿?”这声音毫不见外地问好。
三道深蓝色的身影相互对视,从彼此的眼睛里询问这是谁的熟人。
“兄弟,”隋轻笑着对三分之一的人说,“帮个忙。”
没人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三分之一。
面面相觑的时候,其中一个人悄声说:“把他的刀抢过来。”
没得到另外两个人的回应,那阵笑声又响起来了。
“犯不着抢,”隋轻伸出兜里的手,随意指了指地上的人,“帮个忙,帮我把那个傻逼提起来,我还有旧账要算。”
“先来后到。”有人说。
隋轻只是开心地笑着,说:“没那么多规矩。”
停了一秒,闲情逸致继续说:“我赶时间,算一笔大账。你们这次帮我,我记得住,回头有缘再见,一块儿上北叶。”
市里那个叫“北叶”的地方,但凡听过的人,都知道这不是个光明磊落、穷酸安宁的地方。
面对这样乖僻的笑容,三个人没人站出来说话。
“这点儿小忙都帮不了吗?”
乖张的声音又响起,并且听上去非常不理解。
蜷缩在地上的背影,被人拽着书包提起来,推到隋轻身前。
隋轻侧开身,躲避灰尘仆仆的身影,像是开玩笑地指指“帮”他推人的那个人,稳定又和善地笑着说:“下次,别直接把晦气推到人面前。”
另外两个人警示性地拍一下被指的人。
隋轻踢一脚旁边的人,对那三个人昂一下头,“谢了。”
转身,正要走,他被人叫住了——
“兄弟,怎么称呼?”
隋轻一笑,用力推了一把眼前肮脏的书包,把瘦弱不高的人推得踉跄,“再说。”
说完,看向站不稳走不快的人,声音带着笑,催促:“走啊。”
一走,白光刺眼的门口空无一人。
走出新建的街区,湛蓝的天在头顶铺展开,隋轻看着手机。
手上的灰划脏了屏幕,隋轻只是随意把灰尘推走,暂时没清理。
屏幕上,刘询发表情包轰炸他。
之前这傻逼发了一堆消息,控诉他不考试,他一条没回;现在又发一堆表情包,附带一句“下午考完试,我们要去吃烧烤。”
隋轻终于回了他消息。
[行]
刘询又发了几个揍人踹人的表情包,说:“卧槽,一说这个你就掀开你那个棺材板了。”
隋轻连个表情都懒得回,把灰没擦干净的手机收起来。
手机一放,就看见前面的人:不是很敢走,而且不知道往哪里走。
隋轻没管,自己走自己的。
直到对方脚步踌躇,试着回头看过来,他才弯着眼睛笑;恰好他把校服重新拉到锁骨,问:“吃了吗?”
“……”
带人到同一家店吃饭,他自己只是拿了一瓶饮料;扭瓶盖的时候,手指有点儿剧疼,他一看,发现瓶盖的棱磨烂了一条刀口。
才发现有一道刀口。
那把理发刀比他想的锋利。
血顺着手指流到手腕,隋轻起身离开,去药店给自己处理刀伤。
包扎好,出门就看见公交站台。顺路回家,把那套工具转交给隋女士,什么都不说,上楼回房间。
下午,吵闹的笑声在楼下响起。
隋轻从客厅走到阳台,灿烂地笑着往下看;一群熟悉的身影聚在店门口,以刘询为首看着他。
刘询旁边,一台崭新的微单相机“咔嚓”一响,把他的笑定格在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