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量子透相思
老家,冬日乡村,田野褪尽颜色,唯余枯槁的烤烟杆与玉米梗在朔风中簌簌作响。三五个农妇围坐在冰凉的石板上,都是邻家请来帮忙的短工,嘴上的话头比手里的活计更热闹。
穿绛红棉袄的刘姓妇人声量最高:“张家那姑娘,在东莞做工,一年挣得这个数!”她伸出两根粗粝的手指,眼底闪着光,“家里楼房都翻新喽!一个女娃娃,好大的能耐!”
系着粗布围裙的杜姓妇人一面理着地膜,一面搭腔:“识不得几个字,偏生找得着好活路,常往家汇钱哩。”
高瘦的钱姓妇人裹着格子棉袄,声调慢悠悠:“都道是呢,当老板的多半初中没毕业,给人打工的反是大学生多。”
刘妇人嗤地笑了:“那你怎的还拚命送闺女上大学?”
杜妇人抢过话头,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戏谑:“别家的娃自然读不读书都成,自家的,砸锅卖铁也得供嘛!”
钱妇人面色一正:“女孩家不读书,将来怎么办?真当着在东莞挣大钱那般轻巧?”
杜妇人纳罕:“你说是为啥?”
刘妇人截过话头:“还能为啥?那边机会多呗!”
钱妇人却肃了容色:“女人更该多读书。没些文化底蕴,在外头立不住脚。”
杜妇人笑起来:“还不是因着你家姑娘书读得好,考上了大学才这般说!”
刘妇人心下拨起了算盘:“待我家老二长大了,也叫她表姐带去东莞见见世面。”
杜妇人话锋忽地一转,眼中闪着撮合的光:“老刘,你说她家姑娘,与楚家思远可匹配否?”
“那可不成!”钱妇人急得摆手,“我闺女是要留大城市的。农村的再好也不行,便是军官也不成。”
“军官还委屈了?”杜妇人笑道。
钱妇人面色端凝:“差着七岁哩,岂是玩笑的!”
“这年月哪还论这些?大些更知冷知热。”杜妇人犹自坚持。
刘妇人插进来:“你闺女快毕业了吧?”
钱妇人顿时眉眼生辉:“还要考研究生哩!”
“女孩儿读那么多书做甚?咱们不也活得好好的?”刘妇人扬声笑开。
“不读书,将来似你我一般,在此地出死力?”钱妇人反唇相讥。
杜妇人加入打趣:“她家姑娘娇贵着呢,饭端到床头,衣裳不消洗。下辈子我做你闺女可好?”
“专家都讲,穷养儿,富养女。”钱妇人面有得色。
刘妇人附和:“是这理儿,自家不疼闺女,还指望谁疼?”
钱妇人立即接道:“所以我百事依她。将来出阁,也须得寻个知疼着热的。”
语罢,三人复又弯下腰去,继续铺排地膜。
杜妇人忽地直起身,恍然道:“我可想起了!她们在东莞竟还买得起车,前番有人开着辆四环素的车回来。”
“唉,也是人家的造化。咱们这辈子莫想了。”
“只盼子女有出息,带咱们出去见见世面。”
“到底生女儿好,儿子是赔钱货。”刘妇人一边忙活一边说。
楚德富从邻田踱步过来,顺口搭腔:“刘姐,你儿子早当了老板挣下钱,还谦个什么?”
刘妇人卷起一包废塑料膜,扬手扔进旁边的坑里,边走边叹:“唉——”
楚德富与刘妇人原是表亲。她儿子林小平长楚思远一岁,却早十年踏入世路。初中未读完便辍学闯荡,结识不少老板,攒下些人脉。一八年贷款建起厂子,生产彩灯销往美国。谁知货未交齐,贸易战烽烟骤起,当头一棒。林小平咬碎牙根,转身在国内寻订单,幸得贵人扶助,接下一单,勉强养活着四个工人。
见形势稍有好转,他便借钱购入新机器,盼着提效降耗。眼看年关将近,光景似乎又亮堂几分。
腊月中,他曾与楚德富通微信:“生意见起色了,您来搭把手,我也放心,总强过在老家苦熬。”
楚德富劝道:“年轻人心要稳,真忙不过来再添人。”
林小平信心灼灼:“此番必无碍了,贸易战都熬过来了。但有大单,即可回本,明年准能赚钱。年下回来细说。”
楚德富后来对楚思远言及,林小平年后确接了个大单。孰料二零年疫情肆虐,举国封锁,订单终成泡影。林小平困守村中,五内如焚。然大势如此,厂子倾覆,贷款难偿,借款无着,转眼坠入深渊。
林小平曾道:“穷人的机缘往往藏着陷阱。底层人创业,只得一次机会。成则小康,败则倾家。这是一场不公的赌局,押上的是身家性命。”
万幸,妻子始终不离不弃,二人相扶相依。他失尽所有,却还有一个暖巢可栖。如此看来,上天也算留有一线公平。
若单论这尘世,确无公平可言。底层人拼尽血汗勉强温饱,购房更是遥不可及的梦,纵使如愿,亦可能陷入更大的罗网。而富豪口中,“一个小目标”轻描淡写,车、房、女人如衣裳,华美繁复,随意更换。
然从更高维度观之,天地似又有其公允——此便近乎玄学了。
一日,楚德富来电:“你姑姑要替你牵线,你自去问问。”
楚思远斩钉截铁:“我有中意的人了,不劳费心。”
楚德富干笑两声:“寻个近处的才好,往后走动方便。”
“再远不过飞机两小时,高铁四小时,现在地球村了,一点儿距离算得什么?”楚思远心生不悦,“我的事自有主张。”
“说得好轻巧!哪个父母不操心子女婚事?”楚德富语调转沉。
“您常挂嘴边的: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
楚德富苦笑:“说是这般说,哪能真撒手?从来只有父母放不下儿女,没有儿女放不下父母的。”
楚思远语气恳切:“我中意的人在四川。纵隔千里,我也非她不娶。”
“娃娃,婚姻岂是二人之事?”
“遇她之前,我不信世上有如此投契之人——三观相合,习惯相近,志趣相投,愿景一致。”楚思远盼着父亲的理解,至少莫要反对。
后来楚德富也没得话再说,只叮嘱了一句:“找媳妇,是男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儿!你自己把握住。”
此番谈话,终是不欢而散。
倔强恰似暗火,常将不被看好的情缘烧得更旺。楚思远对杨柠夏的决心,反在微弱的反对声中愈发坚韧。
恰此时,杨柠夏寄来硕大一箱零食。后来他方知,这一箱花费了她当时三分之一的月薪。
楚思远捧着纸箱,瞥见寄件地址,心下雪亮。当即拨电话给她:“零食收到了,好大一份!”
杨柠夏笑问:“你怎知是我?”
“这还用猜?这些年除你之外,谁曾记挂给我寄片纸只字?地址也明明白白是你。”
“保不齐是你哪位前女友?恰巧与我同城?”杨柠夏语带戏谑。
“哦!倒真有一位!”楚思远顺水推舟。
“谁?我认得?”杨柠夏追问。
“你自然认得!”
“啊?”她竟差点儿当了真。
楚思远忙转圜:“你对镜自照,便可见她。”
“呵呵呵……”杨柠夏笑逐颜开,“零食非独予你,还有你战友的份。”
“我见如此大箱,便知你心意。”
“给你领导也送些!关系融洽,诸事顺遂。”
杨柠夏此话,恰点中楚思远短板。他只知埋头苦干,疏于同上沟通。
楚思远一时语塞,只应:“嗯。”
杨柠夏续道:“待下以善,是你的仁厚;待上以诚,是你的智慧。”
楚思远喉头哽咽,眼眶微热,深情道:“我想娶你。”
“那你来啊!哈哈哈……”杨柠夏的笑声如春风拂过。
楚思远半真半假试探:“可要彩礼?”
“要!自然要!”杨柠夏笑声不止。
“几何?”楚思远心下无底。
杨柠夏答:“你有多少便给多少。横竖你给多少,我父母倍添返还。”
“竟有此事?”楚思远讶然。
“家父言道,如今世人多误用了‘彩礼’二字,古来应是‘聘礼’。是双方父母为新家助力的心意,非是偿哺育之恩。若为女方父母扣下,便失了本意。”
楚思远惊异于杨父有此见识。然转念想,能教出杨柠夏这般女儿,父母又岂是寻常?
她继而道:“父母若以彩礼为难男方,实则是将女儿作价,根本是不懂爱。说句不中听的,这等父母只爱自己,生儿育女竟成了交易。溯及历史,彩礼本是卖女之资。聘礼则不同,讲究门当户对,有来有往。”
“然为此生隙者甚众。”
“有的真为敛财,有的却是为世俗面子所缚。有的是为没娶的儿子积累一笔。”杨柠夏语毕,想起家中党润梅,不由得眉头一紧。
“我深以为然。多少人被面子驱策而不自知,或者说他们知的仅是‘要面子’。”楚思远附和。
杨柠夏轻叹:“是啊,多少人浑噩一生,不晓为何而活,亦不思索世俗成规是否合理。不知己心,只顾从众。”
“有真知灼见者稀,多的是拨弄自家小算盘。”楚思远补充。
“楚思远,你真令我倾慕,此言深得我心。”杨柠夏正色道,眼底却藏不住笑意。
“啊?我为你所仰慕,竟还合了偶像的心意?”这般辩论实属珍贵。
“我倾慕你,而你与我并肩。”杨柠夏于情爱中修出了哲思。
“你绘画设计出身?怎比专攻哲学者更通透?”楚思远笑问。
杨柠夏嗓音甜润:“学历何曾代表文化?何况区区专业。实不相瞒,家父嗜购哲学书籍,我囫囵吞枣,竟读完了。”
“你是我遇见过最具慧心的女子。有时我自问,何德何能,前世修得何等功德,才得与你相遇。”
“思远,你可知?惟明镜方能照见真容。你所见之美好,缘于你心怀美好。你所闻之哲思,亦是你心蕴哲思。你觉我佳,实因你本身亦佳。”
“柠夏,此刻我不想谢你。我只想谢上天,容我们相遇。”
“哎,话说回来,此事该谢我闺蜜。你谢王卫国便是。”
“是的,的确如此。”
多年后,楚思远益发确信:能激发你良善、引你向上者,方是值得执手偕老的伴侣。
杨柠夏自幼随奶奶看了很多课外书籍,后来跟着爸爸读了许多哲学,那种辩证的思维远比教科书上的标准答案更为深邃。也是在与她的交往中,楚思远沉睡的认知被悄然唤醒,思维的壁垒一次次被推开。
若论起楚思远曾经的困境,他常会先行自嘲。他曾笃信书本中的话语,却忘了编写者未必依此生活——那不过是他们的工作,而非信条。直到某日,当他依书而行、据文办事,才猛然发觉,最大的阻力竟来自那些发放书本、颁发文件的人。
因此,杨柠夏曾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对楚思远说,以后她来做他的“首长”,而他,则做她的“领导”,相互听话,不唱反调。
二十几岁,本就是儿女情长的年岁。好的爱情让人充满力量,彼此成就。楚思远最明显的变化,是那份愈发沉静厚重的赤诚。有一句话,自此深镌于他的灵魂深处。
他将这句话发给了柠夏:“军人,就是要守住脚下的土地和怀里的女人。”
柠夏回复道:“正在想你,你就发这个来,看得我精神一振,背心都微微出汗。”
楚思远笑了,回了个大笑的表情:“是不是羽绒服质量太好?”
“说正经的呢,你思维又跳去哪里了。”柠夏发来害羞的表情。
“还能跳去哪,不过是在你心里跳一跳,又去你脑子里蹦跶一下罢。”
“嘴这么甜,是抹了蜜么?”
楚思远望着屏幕,忽然怔住:“柠夏,我还没牵过你的手呢!”
“当初谁不让呀?和张梦他们合影时,摄影师叫我们六个人牵手,你为什么不牵?”柠夏反问。
“天……那时哪有那个胆量。你都没同我说几句话,我连正眼看你都不敢,只敢假装不经意偷偷瞥一眼。”
“好呀,还敢偷偷看我?老实交代,是不是一见钟情?”柠夏发来语音,嗓音温软甜美。楚思远几乎想将那些声音吞咽入腹,以慰难以安放的思念。
“你的声音真好听。”
“那我的人呢,好不好看?”
楚思远心念一转,出其不意:“我的人,当然好看。”
“若不是我们如此默契,这话叫人怎么懂?楚先生能否稍微降低一点语言难度呀?”
楚思远笑出声,也用语音回她:“再难,你也懂的。”
“那倒不假,但不知为此耗费了多少脑细胞。”
“我发觉一件事。”
“什么?”
“我们之前一定认识。”
“哪个之前?”
“我不知道是哪个之前,但若非早已相识,又怎会如此相知。我本性孤傲,可在你面前,一点都傲不起来。我内心藏着自卑,却因你一次次突破,信心倍增。”
“若我真如你说的那么好,这辈子也值了。”杨柠夏轻声说,“能遇见你,是我修来的福气。”话音未落,她已悄然落泪。
“我哪有那么好。”
柠夏随手拭去泪痕,一个趣事儿浮上心间,忽然破涕为笑,飞快地打字:“告诉你一件事。”
“嗯?”
“今天张梦跟我说,那个红娘,在打听你的情况。”
“什么情况?”
“问你有对象没有。”
“然后呢?”
“然后张梦说你有主了。我当时还怪她,干嘛回得那么绝,总该先看看红娘要介绍什么样的姑娘嘛!”柠夏语带调侃。
“张梦没说错,我有你了啊。”
“唉,你这人太死心眼!先看看嘛,万一比我漂亮,你就收了呗!”她继续逗他。
楚思远顿时急了:“这世上没人比你更漂亮。就算有,也与我无关。”
“我就喜欢你着急的样子!”柠夏笑得调皮。
“我是你的‘首长’,礼貌点儿,知道不?”
“哼,‘领导’调侃你一下,还有意见?不想混啦?”
两人对着手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这深夜里隔屏发笑的滋味,唯有彼此能体会。
“我们分开多久了?”
“一百零三天。”
楚思远心头一震,她竟记得如此清晰。
“那你知道我想了你多少次吗?”
“思远同志,那你知道我梦见过你多少回吗?”
“呃……总比我多一次吧。”
过了好一会儿,柠夏轻声道:“我想见你。”
“中午才开视频见过呢……其实,我也想你。”
有一种东西叫做思念。相爱的人起初用文字传递,继而用声音倾诉,再后来借视频相见,但最终——它只能藉由体温抚平。
工作的忙碌可暂时冲淡这份煎熬,却永远无法根除。它如同一种无解之毒,所有缓解都只是压制,时日久了,连缓解的草药也染了毒性。
某个周末,楚思远外出采购日用品。见街边有卖特产,便想给柠夏寄些。问清地址后,他买好东西走到邮局门口。包裹寄出的一刻,他忽然明白:当语言苍白无力时,物质亦可成为倾泻爱意的途径。
赠送礼物,并非为了索取感谢或认可,而是出于自我的需要。世人总误以为讨好对方才是目的,却不知许多人恰恰易被这些取悦。他曾听一位心理老师叹息,如今有些青春期的女孩,一杯奶茶就能被哄骗上床——她们之中甚至有人未满十四岁。
日常的情话早已说尽,唯独那三个字,他始终未曾说出口。
一日,楚思远需带队执行任务,途中无法使用公网手机,且无人区内毫无信号。
“柠夏,我有两天不能联系你,你自己好好的。”视频接通时,她正吹着头发。
她立即关掉吹风机,想让他再说一次。楚思远便将刚说的话打成文字发过去。
“我先不吹了,要听你讲话。”她坚持道。
楚思远见她头发仍湿,怕她着凉,便说:“不行,‘首长’命令你立即打开吹风机,吹干头发!”
她笑着重新打开吹风机,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吹着那头曾拂过他肩章的发丝。他记得那是王卫国婚礼结束时,张梦向后抛出捧花,柠夏也转身去抢,发梢不经意掠过他的肩章。那一刻,楚思远并未想着去抢花,却顺手接住了——其实当时他就想将花递给柠夏,只是终究没敢。
“你想什么呢?”柠夏又停下吹风,望着他问。
楚思远望着屏幕里的她,一时忘了回答。
柠夏伸手在镜头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
“我爱你。”楚思远无意间低语,声轻如羽。
“啊?你说什么?”柠夏整理着头发问。
楚思远心跳如鼓,庆幸她似乎没听清,忙道:“没什么。”
柠夏坐到镜头前,认真端详着他:“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次好不好?”
楚思远笑了笑:“我说:我有两天没法联系你。”
“这句我听见了,”她不肯放过,“还有呢?”
“没别的了,就是告诉你我会想你的。”
“想什么想,我才不会想你。”她一本正经地胡说。
楚思远笑答:“那是你的事,我才不管。”
“我的事,你就不管?”她仿佛揪住了他的小辫子。
“管!”强大的求生欲让他脱口而出,“必须管!”
“这次出去危险吗?”她轻声问。
“不危险,例行工作。”他答。
柠夏双手托腮,柔声道:“保护好自己。我其实也挺自私的,只要你平平安安。”
“好,答应你。”楚思远微笑承诺。
视频挂断后,柠夏对镜中的自己低语:“你看你们家思远,我不过吹个头发,听是听不见……可他嘴型说了什么,我怎会读不懂?”她抿唇轻笑,眼中光芒流转。
杨柠夏早已做好断联两天的心理准备,然而等待消息与给他发信的习惯却一时难改。她仍时不时分享生活中的琐碎:上班途中看到的两只小狗打架、午饭时吃到的一根头发、下班路上忽然想起的一句诗词……所有絮语,皆是对远方无声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