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仪式的仪式
时间在蹉跎中流逝,又该休假了。
楚思远像被上紧发条,被“责任”和“既定程序”推着,走向婚礼筹备。既然领证,婚礼成了必须完成的最后一步。
楚思远带黄艳妮回到内地已经是隆冬季节。黄艳妮在省城租了公寓,方便筹备婚礼、享受都市的便利。她买了很多婚礼喜庆物件,但两人的气氛却不温馨。在讨论婚礼细节时,意见总是难以统一。
很快,话题不得不绕到钱。楚思远盘算着开销,沉默片刻,说:“婚礼开支,我这边还差一些。我联系了几个战友,先挪借一点。”
这话立刻刺痛了黄艳妮。她猛地抬头,满脸难以置信:“找战友借钱?丢不丢人?!你爸呢?你爸不是有钱吗?为什么不去找你爸要?”
楚思远脸色沉下,但还是考虑稳定起来,要对眼前人负责。于是他耐着性子解释:“我爸哪有什么钱?他父亲只是普通劳动者,赚的是血汗钱。他挣的钱只够他们生活。”
“骗鬼呢!”黄艳妮根本不信,“谁家老人不给儿子存钱结婚?你就是不想去要!是不是觉得我不配?宁愿找外人借也不向家里开口?你是想我们结婚之后,你再要我一起还债是吗?真恶心!”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还一分钱。同时我也不会开口向老人要。”
“你得把工资卡上交到我这里来。不然你又大手一挥就给你那些穷亲戚借走了。”
“忍”字头上的这把“刀”,刀刀见血。
“黄艳妮,我想问,你家是有多么的富有吗?”
“你是在嫌我家穷吗?”
她的思维再次陷入偏执,这吵架太无道理可言。
楚思远提高了声音,“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我不讲道理?是你们家不讲道理!”黄艳妮激动起来,“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们家出钱不是天经地义?现在让我跟着背债?说出去笑话!这婚你还想不想结了?!”
又是一场激烈争吵。楚思远看着这个无法沟通的女人,感到心累和窒息,他想放弃了。
但结婚证已经领了,消息公布了,一种巨大的绑架着他。
最终,他再次妥协。
不是向她的无理要求妥协,而是向这必须完成的“婚礼”妥协。
楚思远强压所有情绪,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气说:“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会解决,不会让你背债。婚礼,会按计划办。”
他尽一切努力,动用所有积蓄和人脉,只是想尽快把这件事“办成”,给这场闹剧一个看似圆满的仪式。他像疲惫的旅人,只想赶紧走完这段难熬的路,无暇思考尽头是什么。
婚礼筹备,在黄父“绝不能丢面子”的最高指示和黄艳妮的监督下,成了一场“排场”战役。楚思远找到省城有名的婚庆,制定了奢华的方案;酒店定了静宁县城唯一的四星级;迎亲车队,头车迈巴赫,后面一水儿奥迪,气派十足。
更甚的是,黄家外地亲戚、远方亲朋的来回车费、酒店住宿,全由楚思远承担。他沉默地刷卡,安排住宿,看着账单数字攀升,胸口发堵。
婚礼当天,热闹喧嚣。黄家亲戚享受着酒店的舒适和气派车队,笑容满面,夸赞黄艳妮有本事。具体收了多少礼金,楚思远不知,他只负责结账。
最后,黄艳妮的“嫁妆”被搬出——两床崭新的大红喜字被子,还有两个枕头。
楚思远的父母,楚德富和胡翠,也从老家赶来。他们穿着最体面的衣服,但长年劳作的风霜与排场婚礼格格不入。楚父因为黄家太冷,没有取暖设备,不慎染了风寒,咳嗽不止,在婚礼上强打精神。
楚家主要亲戚并未都来,大家默契约定,等回楚思远老家办第二场时再出席。
婚礼喧嚣落幕。
楚思远看着父母因病憔悴却强颜欢笑的脸,看着新房里那两床孤零零的红被子,回想这场耗尽心力财力的“面子工程”,心中没有半点喜悦,只有无边无际的荒诞和沉重。他像完成了一个极其疲惫的任务,而下一个任务——回老家办酒——已在眼前。
回去时,楚母眼里含着泪水“思远,路很长,有什么憋屈就告诉妈啊!”
“好的,妈。”楚母看透不说透,楚思远已经知道自己步入泥潭。
楚思远携黄艳妮回到老家时,正值深秋。鄂西山脉层林尽染,清江河碧似翡翠,在群峰间蜿蜒流淌。车队沿盘山公路迂回前行,每转过一道弯,视野便开阔几分,山峦叠嶂、秋色如画,愈发壮美动人。
原本因长途颠簸而微蹙眉头的黄艳妮,望见这片山水也不由舒展了神情。她摇下车窗,深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冽的空气,轻声叹道:“这儿真美,像是与世隔绝的仙境。”
楚思远凝视着熟悉的故乡山水,目光深远:“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每次回来,都觉得这儿的山和水,能洗净心里的尘埃。”
寨门前早已聚满了身穿土家族传统服饰的男女老少,银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一道流动的星河。
领头的是八十高龄的楚道清老人,精神矍铄、目光如炬,头上的黑丝帕缠得一丝不苟。一见楚思远下车,老人大步上前,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声如洪钟:“好!好!我们楚家的雄鹰回来了!为国家守疆卫土,如今衣锦还乡、成家立业,是我楚氏一族的荣耀!”
楚思远恭敬行礼:“爷爷,劳您大驾了。”
老人哈哈大笑,转而端详黄艳妮,目光既审视又慈祥:“这就是新媳妇吧?远从城市来到我们这山旮旯,辛苦你了。”
黄艳妮略带拘谨地微笑回礼,努力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她今天特意选了素雅的装扮,以示对楚家传统的尊重。
胡翠拉住黄艳妮的手,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说道:“姑娘,山路难走,辛苦你了。”
黄艳妮温顺地回答:“阿姨言重了。”
“阿姨?”楚思远听着这个词,只觉得格外刺耳。不是已经改口叫“妈”了吗?他一时怔住,楚德福见状连忙碰了碰他,低声提醒:“别跑神了。”原来,楚思远恍惚间记得,是柠夏曾与他走过认亲改口的仪式,而黄艳妮,只是接续了之后的流程。
接下来的三天,整个寨子都沉浸在婚礼筹备的喜悦之中。楚家的吊脚楼装饰一新,红绸彩带迎风招展,处处洋溢着喜庆。
楚道清老人在堂屋正中铺开大红宣纸,两个年轻人在旁恭敬侍奉笔墨。老人手握狼毫,饱蘸浓墨,略作沉吟,便落笔如飞。
“赤绳曾系卫国情,高原风雪证同心;红叶今题家乡愿,楚门庭暖迎新人。”他一边书写,一边向围观的族人解释,“思远是国家的人,先在高原守卫边防,如今回家成亲,这是我们整个楚家的荣耀!”
围观的老人纷纷点头称许,孩子们踮脚张望,眼里写满崇敬。黄艳妮安静站在一旁,虽不懂书法,仍真诚赞道:“道清爷爷的字真有气势。”
老人闻言开怀,耐心为她讲解对联含义。黄艳妮听得认真,偶尔发问,令在场族人对这位“外来媳妇”增添不少好感。
与此同时,整个寨子都动员起来。楚思远的表兄弟李海带着一群年轻人爬高踩低,布置婚礼现场。他们在摆手堂前搭起竹台,以松枝与红绸装点,喜庆而不失雅致。
表姐刘雯雯从县里请来专业婚庆团队;表嫂刘珍珍家开着镇上最大的民宿,主动承担女方亲戚的住宿安排,还特意腾出一栋最好的吊脚楼作新娘的“闺房”。
“新娘子要从最好的房子里出嫁,今后的日子才会红红火火!”刘珍珍一边指挥打扫,一边向黄艳妮解释。
最让楚思远感动的是车队的安排。隔房叔叔楚德明拍胸脯揽下这活,动员全寨有车的人家,凑出十八辆清一色的黑色轿车——虽品牌不一,但都洗得干干净净,扎着统一红绸彩带。
“十八辆,寓意新人的路一路发!”楚德明自豪地介绍。
按规矩,楚思远给每位司机准备了一百二十元红包,但长辈们纷纷推辞:“你的钱留着过日子!油费洗车费我们自己出!”
“红包是规矩,必须得讲。其他费用我就不给了,这份喜气一定要送到。”楚思远坚持将红包一一分发,并附上喜烟。
远在外地的亲人也自费赶了回来。堂弟楚思文特地从浙江请假,堂姐楚思萍也从福建赶回。最让楚思远感动的是亲弟弟楚思静,虽因在香港执行任务无法到场,却托人送来一份特殊礼物——一套用子弹壳精心编成的纪念品,沉甸甸的,盛满难以言表的兄弟情谊。
婚礼前夜,按土家传统,要举行“哭嫁”仪式。年长妇女们围坐黄艳妮身边,唱起古老的哭嫁歌。歌声哀婉动人,诉说离别父母、开启新生活的不舍与期盼。
黄艳妮虽听不懂土家语,却被歌声中的真挚打动,眼眶微微泛红。当一位老人拉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地吟唱时,她安静端坐,神情庄重。
仪式结束后,她悄悄问楚思远:“她们唱的是什么?虽然听不懂,但觉得好听,也很感人。”
楚思远简单翻译几句,黄艳妮沉默片刻,轻声道:“你们土家人的感情真深厚。这种告别父母的方式虽然伤感,但很美。”
婚礼当天清晨,寨子醒得格外早。楚思远的表妹杨丽是专业化妆师,天未亮就来到“闺房”为黄艳妮上妆。两人经友好协商,达成折中方案:既保留土家元素的自然清新,又稍加强调眼部轮廓,让新娘在照片中更出彩。
迎亲队伍出发了,领头车饰以大红花,后随十七辆扎红绸的车,浩浩荡荡行驶于山间,气势十足。
车队沿盘山公路行进,峡谷晨雾未散,如丝如缕缠绕山腰。路边稻田里,早起的农人直腰向车队挥手,脸上洋溢着朴实的笑容。
依土家习俗,迎亲路上设三道“卡子”:族中年轻人以竹竿拦路,要新郎官唱歌、喝酒、给红包才放行。楚思远虽性格内敛,却也入乡随俗,唱起土家情歌。音准虽不尽完美,但感情真挚,引得众人连连喝彩。
黄艳妮在车中望见,不禁笑出声来,对陪同的表妹说:“你们土家迎亲真有意思,这么热闹。”
至新娘“闺房”前,又是一番喧闹。按习俗,女方亲友堵门索要红包,男方则需奋力推门。在一阵笑闹声中,门终于被推开,楚思远见到了端坐其中的黄艳妮。
那一刻,他恍惚了一下。阳光从窗棂洒落,映照于黄艳妮身上,某个角度、某种光线下,她俨然就是柠夏。这发现让他心头猛地一痛,随即涌上更深的空虚。他瞬间调整自己,以真实面对真实。
接得新娘后,车队缓缓驶向摆手堂。路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多亲,小孩子们追逐车队,争抢从车窗撒出的喜糖与小红包,笑声回荡山谷。
摆手堂前的广场上,一切早已布置妥当。竹台披红挂彩,台下整齐摆放上百张八仙桌。灶台那边,十几口大锅同时冒着热气,浓郁香味弥漫整个寨子。
婚礼仪式开始前,先进行了土家族传统的“摆手舞”。数百土家儿女身着盛装,在鼓点指引下围成巨大圆圈,跳起粗犷豪放的舞蹈。动作模仿耕渔猎猎,传递着对生活的热爱与对自然的敬畏。
黄艳妮望着这场面,被质朴而热烈的氛围感染,暂时忘却了先前的不适。
仪式正式开始,楚思远与黄艳妮立于竹台上,接受众人祝福。然而就在进行至最关键的新人宣誓环节时,意外发生。不知是因现场气氛过热,还是流程疏忽,主持人竟直接跳过这一环节!
楚思远一怔,正要提醒,却被接下来的节目打断——族中老人唱起古老祝福歌,年轻人跳起欢快舞蹈。他想或许之后会补上,便暂捺下来。
更出乎意料的事发生在亲友祝福环节。活泼的伴娘胡蓉蓉表妹突然抢过话筒,激动地想要表达祝愿。
“我是楚思远的表妹胡蓉蓉,”女孩脸上洋溢着青春光彩,“我看着思远哥长大,今天特别为他高兴!”她转向楚思远,眼中泪光闪烁,“思远哥终于结婚了,太好了!我想……我想柠夏姐姐在天之灵,看到也能安心了……”
“柠夏”这个名字,如一瓢冷水猛地泼入滚油。
刹那间,喧闹的广场死寂一片。所有知情的亲友脸色煞白,目光齐刷刷钉在楚思远身上。他脸上强撑的笑意瞬间冻结,血色褪尽,挺拔身躯几不可察地一晃,眼中某种东西彻底碎裂,只剩一片赤红的空洞与剧痛。
黄艳妮的脸色也顿时难看至极,但她强忍未发,只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主持人吓得惊慌失措,凭最后一点职业本能扑过去抢回话筒,语无伦次地用吉祥话强行圆场,生硬地将仪式推进下去。
这场意外风波虽被勉强遮盖,但表妹胡蓉蓉还将在整个故事中扮演重要角色。后续拜堂、敬茶等环节,楚思远皆如提线木偶般机械完成。
宴席开始,百多桌酒席摆满广场,延至远处田埂。土家传统菜肴一道道端上:腊肉炖干笋、酸鱼、血豆腐、糍粑、合渣……浓香四溢。
乡亲们的笑声、劝酒声、碗碟碰撞声较之前更响亮,仿佛要奋力驱散那片刻冰冷。楚思远端杯穿梭于人群间,接受潮水般的祝福。他望着父母舒展的眉头,感受家族倾其所有的温暖与支持,心中却只剩无尽荒芜与近乎麻木的疲惫。
这一日的黄艳妮,展现出性格中柔软与适应性的一面。她并非全然不理解或不尊重楚家传统,只是成长环境与文化背景的差异,令她在某些方面显得格格不入。她努力想要融入,她试图理解接受。
夜幕降临,篝火晚会开始,整个广场化作欢乐海洋。黄艳妮起初只在外围观看,但在几位年轻姑娘热情邀请下,也加入舞蹈队伍。虽动作生疏,她却认真模仿他人舞步,脸上露出真挚笑容。
夜深人静,喧嚣散去,黄艳妮终于卸下一日疲惫与伪装。她望着镜中身穿土家服饰的自己,轻声对楚思远说:“今天很累,但也很特别。你们族人的热情让我感动,只是……”她顿了顿,未再说下去。
“只是什么?”楚思远问。
黄艳妮摇摇头,笑了笑:“没什么,可能我想多了。睡吧,明天还要忙。”
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未逃过楚思远的眼睛。他明白,今日婚礼虽表面圆满,实则两个世界的碰撞才刚刚开始。
窗外,月光洒落古老土家寨子,宁静而神秘。这座见证无数悲欢离合的寨子,又将见证一段怎样的婚姻?唯有时间能给出答案。
新婚之夜,亲朋散去。楚思远望着略显局促又含期待的黄艳妮,沉默片刻,开口道:“艳妮,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我会尽力对你好的。”话语朴实,甚至干涩,却是他能给出的最真实承诺。他尝试像以往对待柠夏那样,将自己所能想到的“好”都予她。
“艳妮,这是我的工资卡。由于办了两场婚礼,已经彩礼。现在里面没什么钱,但每月工资会打到里面。交给你保管。”楚思远将卡和密码告诉黄艳妮。
“你的钱都是不是转移了?”黄艳妮刚刚开口,立马觉得不合适赶紧岔开话题说:“我以后也会给你每月1000块的零花钱,不够再给我说。”
“我用不了那么多,除非有时候聚餐吃饭。”楚思远将车钥匙又拿出来说道:“这车……”
这车是为柠夏买的。当初买车是在柠夏学习驾照期间,车牌号上有着他们两人的姓氏字母组合。今天众多情景在这把车钥匙上汇合,让楚思远受过的创伤再次浮现,头痛欲裂。
“你怎么啦?”黄艳妮看见楚思远双手抱着头,从未见过的失控,一时焦急,也激起了她的内在全能暴露,然后歇斯底里:“楚思远,你他妈的不愿意给,你就不要给我,何必这样假惺惺之后又舍不得。做作什么,虚伪,狡诈的伪君子!”
胡翠赶紧赶上了,安慰着黄艳妮。
楚德富扶着楚思远进了自己房间,然后试着给他按摩,让他缓解痛苦。
所谓的新婚之夜,**一刻值千金,就在这样的发作之中度过。
后来,楚思远发觉,那种对柠夏发自内心的呵护与关切,面对黄艳妮时,却需刻意提醒自己去“做”。他似在执行一项陌生任务,步骤清晰,总失却灵魂。他曾记得为柠夏带她爱吃的街角点心,是因念及她品尝时眸光亮起的模样;而他为黄艳带回各样吃用,更像完成“对妻子好”的清单事项。黄艳妮时而开心,时而挑剔东西不够好,时而觉得地摊货。楚思远只默默听着,下次尽量买更贵的,选更知名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