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沉痛的退场
第三日,这被诅咒的第三日,在晨光未透的雾霾中悄然降临。
楚思远起身时,屋内寂静的可怕。他路过卫生间,看见党润梅正在洗漱,下意识地想避开,却被叫住了。
“小楚啊,你过来,阿姨问你个事儿。” 党润梅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平的调子,漱口水哗啦一声吐进池子里。
楚思远站定:“您问。”
“听柠夏爸爸说,你想带着柠夏去见你父母?”她拿起洗面奶,动作不紧不慢,眼睛却从镜子里盯着他。
“是的,我确实跟叔叔提过这事。”
“那你父母知道吗?”她拧开盖子,挤出一段乳白色的膏体。
“知道。我跟我爸妈都说过了。”
“要不是柠夏爸爸告诉我,我还不清楚这事儿呢。” 话里的刺,悄无声息地探了出来。
楚思远嗅到了那比火药更呛人的味道,谨慎地回答:“是我考虑不周,还没来得及向您汇报。”
恰在此时,柠夏揉着眼睛走出房门。党润梅立刻用一种异常清脆、甚至有些欢快的调子叫道:“柠夏,你也过来一下。”
柠夏心里一咯噔,以为是昨夜与楚思远的事儿被察觉,心跳如鼓地走过去:“阿姨,什么事呀?”
“你也是我女儿,这么多年的感情,你的事儿,都不跟我讲么?”党润梅放下杯子,陶瓷杯底磕在台面上,“当”的一声脆响。
“讲什么呀?”
“还能讲什么?你给你爸讲了,难道就不需要告诉我吗?”牙刷被重重扔进杯子里。
柠夏的火气随着党润梅的脸色和叱责“噌”地冒了上来:“您这是在关心我,还是伤了您的自尊心?”
楚思远见状立刻上前想拉开柠夏。
党润梅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你是要跟这个陌生男人私奔吗?”
“陌生男人?”柠夏第一次寸步不让地迎上她的目光,“是,又如何?”
“你这个贱人胚子!有娘生没娘养!跟着他去怀个野种回来,我看你怎么做人!”党润梅彻底撕破了脸,歇斯底里地骂道。
卧室门猛地被拉开,杨静守披着外套急匆匆出来,脸色已然不好:“大清早的!能不能安分点儿!吵什么吵!”
党润梅直接指着杨静守的鼻子骂:“你这个孬种!你女儿都要被人拐跑了,你还吼我?将来未婚先孕,怀个野种,我丢不起这个人!”
“你——!”杨静守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她,准给给她一耳光时一口气没喘上来,脸色瞬间由红转青,捂住胸口,身体晃了晃,直直向后倒去!
“爸!!”柠夏的尖叫撕破了空气。
楚思远一个箭步冲上去,及时揽住杨静守软倒的身体,让他慢慢滑躺在地。他探向颈动脉,心跳微弱欲绝。
“关键时候就装!懦夫!”党润梅还在不依不饶地骂。
楚思远猛地抬头,眼神如刀般扫过她,那寒意竟让她瞬间噤声。他再不顾其他,双臂用力,一把将失去意识的杨静守背到肩上,朝门口冲去,吼着:“柠夏!车钥匙!医院!”
柠夏如梦初醒,抓起玄关柜上的钥匙,脸色惨白地跟上。党润梅下意识想拦:“慌什么慌,他就是装——” 柠夏猛地回头,那眼神里的绝望和恨意让党润梅噎住了后半句,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电梯急速下行,狭小空间里只有杨静守粗重却渐弱的喘息声。负一楼,车库冰冷空旷。柠夏哆嗦着解锁车门,楚思远小心翼翼将杨静守平放在后座。柠夏钻进去,让父亲的头枕在自己腿上,声音发颤:“去市医院!快!”
楚思远油门踩到底,车子嘶吼着冲入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清晨的街道空旷得残忍,偶尔掠过的车辆像无声的幽灵。路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在啃噬希望。
急诊室的灯光白得瘆得慌人。医护人员冲出来,将杨静守放上移动床,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急促而冰冷。抢救室的门“砰”地关上,将那一片混乱与担心隔绝在外。
柠夏靠着冰凉的墙壁滑坐在椅子上,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楚思远蹲在她面前,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寂静的走廊里,只有仪器隐约的滴答声和心脏狂跳的咚咚声。
柠夏把额头抵在楚思远的手背上,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烫得吓人。
不知过了多久,党润梅才脚步虚浮地出现在走廊尽头,脸上带着一种茫然的、仿佛走错了片场的神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熬过去。
终于,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痛而疲惫的眼睛。
“家属?”
柠夏猛地站起来,腿一软,几乎栽倒,被楚思远牢牢扶住。“我是他女儿。”声音嘶哑得不像她自己。
医生沉重地摇了摇头:“我们尽力了。突发性大面积心梗,抢救无效……请节哀。”
世界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柠夏愣愣地看着医生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直到楚思远猛地收紧手臂,将她几乎勒痛,他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在她耳边响起,那巨大的悲恸才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她瘫软下去,发出动物受伤般的哀鸣,眼泪决堤。
另一边,党润梅如遭雷击,脸上的茫然瞬间碎裂,化为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她猛地后退,小腿撞到金属排椅,发出一声闷响,整个人脱力般瘫坐下去,手指死死抠着冰凉的椅面,指甲几乎翻折。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两次了……怎么会又是这样?那恶毒的“克夫”诅咒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她最深的恐惧。然而,那灭顶的恐慌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猛地抬头,浑浊的目光死死钉在楚思远身上,尖声哭骂起来:“是你!是你这个灾星!你一进我家门就克死了我丈夫!滚!你给我滚!滚啊——!”
楚思远搂紧几乎晕厥的柠夏,缓缓抬起头。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通红的、淬满了悲痛与冰冷恨意的眼睛,死死盯住党润梅。那目光像一把剥皮拆骨的刀,瞬间劈开了她歇斯底里的外壳,露出里面颤抖的内核。
柠夏从无尽的黑暗里挣扎出一丝力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喊出来,声音破碎不堪:“阿姨!你闹够了没有!是怎么回事你心里清楚!我爸没了……是因为什么……你比谁都清楚!你冲他吼什么?!”
护士急匆匆赶来:“家属请冷静!请节哀!这里是医院……”
悲报迅速传回老家。伯父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沉重地叹了口气,哑着嗓子决定:“运回来吧……按老规矩,坐大夜,土葬。让他入土为安。”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一场模糊而煎熬的噩梦。
灵堂设在老家昏暗的堂屋,杨静守的遗像摆在正中,被惨白的烛光和缭绕的香烟包围着。柠夏穿着一身粗麻孝服,跪在冰冷的草垫上,眼泪早已流干,眼神空洞地望着棺材下那盏摇曳的长明灯。每一次叩首,每一次还礼,膝盖和额头接触地面带来的钝痛,都无法缓解心口那万分之一的剧痛。
楚思远同样一身孝服,以半子的身份,沉默而坚定地陪她跪着,处理所有迎来送往、烧纸添香的具体事宜。他成了她在这片悲痛泥沼中唯一能依靠的浮木。
吊唁的人来了又走,叹息声、哭声、絮叨声充斥耳膜。花圈堆满了院子,挽联在风中无力地飘动。刺耳的唢呐声吹得人肝肠寸断。
党润梅也穿着孝服,却像一抹游离的孤魂。她不敢看那口厚重的棺材,不敢听那悲戚的唢呐,更不敢接触柠夏和楚思远那冰冷的目光。她躲在角落,机械地往火盆里添着纸钱,火焰跳跃,映着她惨白而恍惚的脸。
下葬那日,天色阴沉。粗壮的麻绳勒进抬棺人的肩膀,沉重的柏木棺材缓缓沉入黄土掘开的深坑。一锹锹带着湿气的泥土砸落在棺盖上,发出沉闷而最终的回响,彻底隔开了生死。
柠夏扑倒在坟前,手指深深抠进新翻的泥土里,喉咙里压抑着绝望的呜咽。楚思远死死扶着她,下颌绷紧,看着那座新起的坟茔,眼中是同样的天崩地裂。
丧礼结束,亲友逐渐散去。巨大的悲伤和虚无笼罩着刚刚经历重创的家。
然而,灾难的余波并未止息。
父亲入土后的第七日,按习俗是“头七”,亲人需去坟前祭奠。清晨,薄雾未散,当柠夏、楚思远和几位亲戚带着祭品来到坟前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毛骨悚然——
只见坟冢东南角,赫然塌陷出一个一米直径的坑洞!黑黢黢的,仿佛大地张开的一张不祥的嘴,贪婪地吞噬了刚填上去的新土,边缘犬牙交错,深不见底。新鲜的黄土和深色的底层泥胡乱堆叠在洞口,像是被什么巨物从内部狠狠撕裂开一般。
一片死寂。晨风吹过,扬起几片纸钱灰烬,更添诡异。
年长的伯父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手里的香烛“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煞白,喃喃道:“这……这是怎么了……入土不安,坟塌东南……大凶……大凶之兆啊!”
柠夏怔怔地看着那个狰狞的天坑,只觉得父亲离去后那片勉强用麻木缝合起来的世界,再一次,在她脚下彻底崩塌,裂开了一个深不见底、寒意刺骨的黑洞。
柠夏伯父立即安排人用大石和土将坑填上。
楚思远拉着杨柠夏的手,走在她老家的乡村小路上。傍晚的风已带了些凉意,吹动着两旁半黄半绿的稻田,沙沙作响。
“柠夏,你最近瘦了。”楚思远停下脚步,轻抚她的脸庞,指尖感受到她下颌清晰的线条,心里一阵抽紧。
柠夏勉强笑了笑,眼底是洗不去的疲惫与哀伤:“谢谢你,一直陪着我。要不是你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来。”话音未落,眼眶又红了,她迅速别过脸去。
“我会一直在。”楚思远将她轻轻拥入怀中,用下巴摩挲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以后,我就是你的臂膀。”
柠夏忽然在他怀里僵直了身体。楚思远感受到她的变化,紧张的气氛瞬间弥漫在安静的田野间。
“怎么啦,柠夏?”他关切地问,松开了怀抱,仔细看着她的脸。
“我想起了一件事。”柠夏的眼神飘向远方,仿佛在努力捕捉某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什么事?”
“你还记得,我们去东岭山晚上回来那次吗?”
“记得,是叔叔开车来接的我们。”
“思远,你还记得我爸爸当时说过一句话么?”柠夏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
“什么话?”
“他看着车灯照着的路,说……‘我真想一辈子就这样照着你们。’”柠夏清晰地调出当时的画面,每一个字都像敲在心坎上,“然后他顿了顿,又说……‘还好,你现在有思远了。’”
楚思远跟着她的思路回忆,眉头微微蹙起:“是的,他确实这么说过。”
柠夏忽然有些站不住,伸手扶住旁边一块冰凉的大石头,靠了上去,脸色愈发苍白:“你说……我爸爸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可能要走了?”
楚思远再次回想起当时的语境和杨静守说那句话时的神情语气——那并非一句寻常的感慨,里面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释然与托付。他心头一沉:“他说‘真想’,确实有点奇怪,因为他明明一直都在这样做。而那句‘还好’……听起来像是……”
柠夏接过了他的话,声音哽咽:“他老人家是不是早就……预感到了什么?”这句话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心口再次袭来熟悉的绞痛,她顺着石头滑蹲下去,无法再言语。那个可怕的念头变得清晰无比——父亲或许是凭着对她的爱,硬撑了许久,直到看见楚思远这个可靠的依靠,才终于允许自己放心离去。
楚思远沉默地陪她蹲下,轻轻拍着她的背,无言是最好的安慰。不知过了多久,柠夏哭累了,竟靠在他胸前昏昏沉沉地睡去。
她看见了父亲。他就站在那片熟悉的稻田埂上,穿着那件常穿的灰色夹克,笑容和煦。
“爸爸!”柠夏跑上前去,“您这是要去哪啊?”
杨静守笑吟吟地,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她的额头:“小丫头,你不是总说想妈妈了吗?其实爸爸也很想她呀。我去找你妈妈。”
柠夏急切地抓住他的衣袖:“我……我马上就有很长假期了,您等等我,好不好?”
杨静守蹲下身,仔细地、慢慢地为她系好散开的鞋带,然后抬起头,目光慈爱而深远:“孩子,你有你的路要走,爸爸妈妈也有自己的路要走。记住,鞋带一定要系好,不要被自己绊倒了。”
柠夏看着父亲起身,泪水模糊了视线:“你们就丢下我一个人不管了吗?”
杨静守转身,笑容在光影中变得有些模糊:“孩子,我们一直都在。”
“爸爸!爸爸……”柠夏哭着追赶,却眼看着父亲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她猛地惊醒,额头上一片冰凉的湿意。
“又做梦了?”楚思远轻声问,指腹温柔地拭去她的泪。
柠夏点点头,巨大的虚无感包裹着她,喃喃道:“今后……我该怎么办?”
“我们结婚吧。”楚思远用脸颊紧贴着她冰凉的额头,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砸得实实在在。
柠夏没有回答,只是茫然地看着远方。山尖飘着几缕散淡的白云,无依无靠,仿佛风一吹就散,像极了她自己。
“为什么会这样?”负面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妈妈在我七岁那年走了,现在爸爸也走了。就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个世界上。思远,也许阿姨说得对,我就是六亲缘浅……你也走吧,让我一个人呆着。”
“跟我回老家散散心,顺便见见我父母,好吗?”楚思远仿佛没听到她那句“你走吧”,只是固执地重复着之前的邀请,为她规划着未来。
“我现在哪里都不想去,什么都不想干,什么人都不想见。”杨柠夏的声音沉沉的,裹着一层厚厚的茧。
楚思远完全理解。最亲的父亲骤然离世,城里的房子满是回忆不想回,工作也辞了,仿佛只有老家这方土地和这座老屋,还能给她一丝虚幻的依托。还有那位同样历经巨痛、一手将她带大的奶奶。她需要回到这生命的原点,或许只有童年记忆里的纯粹,才能稍稍涤荡这彻骨的创伤。
奶奶在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悲恸后,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今日才勉强能下床,搬了一把老旧的藤椅坐在大门口晒太阳。老人家看见楚思远跟着杨柠夏回来,缓缓抬起手,示意楚思远到她跟前。
“奶奶,您可以下床走动了?太好了。”柠夏加快脚步走过去。
楚思远顺从地走到奶奶跟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老人齐平,乖巧地叫道:“奶奶。”
奶奶脸上挤出慈祥的笑容,皱纹也舒展了些:“这几天,娃娃你忙前忙后,辛苦你了。来了这些天,奶奶也没好好跟你说过话。今天感觉身上松快了些,就想叫你来,陪奶奶说说话,愿意不?”
楚思远微笑着点头:“愿意,求之不得。”
奶奶又朝柠夏招手:“柠夏,你也过来,去屋里搬个凳子来,一起坐坐。”
楚思远下意识要起身帮忙,被奶奶轻轻扯住了衣袖:“小伙子,你坐着。柠夏没那么娇气,搬两把椅子没问题。你是客人,来了这么久,奶奶都没招待你,实在过意不去。”
“您言重了,我没给您添麻烦就好。”楚思远忙说。
“不过,我没拿你当外人。”奶奶拉着楚思远的手,看着提着椅子走来的柠夏,眼里有了点亮光,“柠夏很早以前就跟我念叨过你。那天你陪她回来,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
柠夏把椅子放下,笑着嗔怪:“奶奶,您说什么呢?”
奶奶拍拍楚思远的手背,语气带着点自豪:“我孙宝宝没啥大能耐,就是眼光不错。”
楚思远接过椅子,和柠夏一左一右围着奶奶坐下。
奶奶稍稍停顿了一下,眼底那差点涌出的泪水被她生生逼了回去,刚刚想提儿子的话头,也随着那阵酸楚一同咽下。她整理了一下情绪,对楚思远笑道:“柠夏是我一手带大的,你看看,我没犯那隔代亲的毛病,把她惯坏吧?”
“您带得非常好,”楚思远看看柠夏,诚恳地说,“不溺爱,却又给足了关爱。她内心很有力量,这都离不开您老人家的费心。”
奶奶点点头,目光悠远,仿佛掠过无数往事:“我这辈子,教了很多很多学生,但教得最好、最成功的,就是我这个孙女。这是我最自豪的事儿。”
柠夏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奶奶,您这是王婆卖瓜。人家王飞考上剑桥了,李菊也是几千万身家的老板了……”
奶奶笑着摇头,语气斩钉截铁:“那都不算。他们只是过过我的手,你,是过了我的心。”
楚思远接话:“可不是嘛,她是您的宝贝心肝儿。”
奶奶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转,最后落在楚思远身上:“这世上,疼她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小伙子,你愿不愿意,也把她当做你的心肝宝贝来疼?”
柠夏顿时羞赧,轻轻拉了拉奶奶的衣角:“奶奶!您说什么呢……”
奶奶瞪她一眼:“我还害什么臊?我年纪大,可不代表我是老古董。你们年轻人之间,不也整天‘宝宝’来‘宝宝’去的吗?”
“哪有!”柠夏脸更红了。
楚思远却微笑着,看着柠夏,说得极其认真:“奶奶,她是我不可或缺的另一半。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一样。”
柠夏心里一甜,嘴上却故意打岔:“脚指甲也是身体一部分。”
奶奶被逗得开怀大笑。
楚思远被笑得耳根微红,但仍认真地补充道:“是心脏那种。”
柠夏心里甜滋滋的,却偏要反着说:“我才不信。”
“那你掏出来看看?”楚思远顺着她的话开玩笑。
柠夏立刻应和:“好啊!奶奶,咱家菜刀放哪儿了?”
奶奶作势轻轻拍了柠夏一下,笑骂道:“傻丫头!”
一阵难得的笑声短暂地划破了笼罩这个家庭的浓重阴霾。活着的人,终究要努力面向阳光。
奶奶笑罢,神色渐渐缓和,拉过两人的手,放在自己膝上:“柠夏,思远,奶奶我活了大几十年,算是个过来人。我跟你们说点我的感受。爱情啊,像星火,热烈,但烧得急。亲情呢,是熔炉,恒温,能长久。只有走进婚姻,才能让那热烈的星火融进恒温的熔炉里,让两个人的关系,在生活里扎下根去,才能长得久。奶奶希望你们能早点结婚。”
“奶奶,您这是催婚呐?”柠夏抿嘴笑。
奶奶也笑:“时机熟了,自然就结。没熟的时候,催也催不来。姻缘这事,不全由自己定。有些人若强行结婚,最终也是惨不忍睹。”
柠夏眼神黯淡了一下:“爸他才走没多久,三七都不到,哪能就谈婚论嫁……”
奶奶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温和却坚定:“我这把老骨头都不讲那些老规矩,你倒讲究起来了。活着的人,就得想着活着的事。死去的人,我们怀念,但不能被他们绊住脚,因为那不是他们想看到的。”
柠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楚思远紧紧握了握她的手,传递过一股坚实的力量。
柠夏轻轻抽了下手,低声嗔道:“你捏疼我啦。”
楚思远稍稍松开力道,却看着她的眼睛,带着笑意追问:“奶奶说的话,你听到没?”
柠夏望向奶奶,眼里带着一丝迷茫和渴求:“奶奶,您说……我爸他在那边,过得好吗?”
奶奶看着孙女,目光慈爱而通透:“你爸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奶奶不知道。但我也听过一种老说法。说是逝去的人要是有本事,他会保佑你。可要是逝去的人自己被安放得不好,他心里不安宁,反而可能会牵绊你。所以啊,无论如何,活着的人,首先在精神上,就不能自己先把自己给捆住了。”
“我明白了,奶奶。”柠夏似乎想通了什么,她凑近奶奶,压低声音,“奶奶,我告诉您一个秘密吧?思远,你回避一下。”
楚思远笑着配合地走开几步,假装被篱笆边一丛野菊吸引。
奶奶配合地侧过耳。
“奶奶,我真的爱他。”柠夏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毋庸置疑的认真。
“奶奶看得出来。”奶奶轻轻点头。
“有句话我一直没敢跟您说。以前阿姨说我……六亲缘薄。我本来不信,可爸这一走,我……我又被这句话刺伤了,很怕……”柠夏的忧愁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你是怕,你嫁给思远,会给他带去不幸,是吗?”奶奶一针见血,粗糙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柠夏的头发。
柠夏轻轻地点了点头,像个无助的孩子。
奶奶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啊,你受了这么多年教育,还是被一个初中都没读完的人用一句话就刺伤了。有些人啊,心里嫉妒得冒酸水的时候,就能使出最大的聪明劲儿,她找不到严密的道理说服你,就专找你心里最软、最怕的地方,拿毒针往里扎。有些人呢,把自己的不幸投射在别人身上,以缓解自己的痛苦。我们能做的,就是把心练得结实点,先护住自己。既然这话已经伤到你了,成了你的心结,那奶奶就给你说说我的看法,你自己掂量。”
柠夏给奶奶递上一杯温水。奶奶接过,抿了一口,放在旁边。
“早年间,村里有个看事儿很准的老先生。有回我跟他闲聊,他讲过一番道理。大意是说,人这一生啊,不会那么惨,世上所有的苦,哪能都让你一个人受尽呢?可也不会十全十美,世上所有的好,哪能都让你一个人占全呢?”奶奶缓缓道来,“咱们觉得好多事都抓不住的时候,就别硬去抓。你越是想死死抓住、控制住的东西,它反而会把你捆住。所以啊,老祖宗才说,要尽人事,听天命。”
这些话,柠夏并非第一次听说,但在此刻此境,她听出了新的意味:“您的意思是,就按照自己心里最想的去做,就好了,是吗?”
“对咯。这样至少自己心里顺畅,不跟自己较劲。将来是什么结果,就让它是什么结果,允许它发生。任何事,都要允许它们发生。”
“事情发生了,就不去硬纠结它为什么发生,而是去接纳它,然后往前走。是吗?”
“我的柠夏,一直都是个有悟性的孩子。”奶奶欣慰地笑了,“奶奶只希望你往后能过得顺畅、舒心。人生短短几十年,一定得先把自己善待好了。然后,才有力气去善待你爱的那个人。”
柠夏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她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久违的、轻松的笑容,朝着楚思远的方向喊道:“喂!那个帅哥,你过来一下!”
楚思远一脸疑惑地走过来,见祖孙二人都是笑容满面,便向奶奶问道:“奶奶,您叫我?”
奶奶笑呵呵地指着柠夏:“不是我,是这位大美女喊你。”
“这其乐融融的,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吗?”楚思远看看奶奶,又看向柠夏。
“你之前说,想带我去见你父母,这话……”柠夏看着他,轻声问,“还作数吗?”
楚思远看到奶奶鼓励的眼神,又紧紧盯住柠夏,毫不犹豫地回道:“当然作数!主要是我爸妈,他们特别想见你。”
“现在,还算数?”柠夏又问了一遍,眼神里有了光。
楚思远立刻反应过来,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算!永远都算!你随时想去,我们随时出发!”
奶奶欣慰地点头:“去吧孩子。把最好的状态,呈现给你未来的公婆。”
楚思远高兴得几乎要手舞足蹈,对奶奶说:“没事儿,奶奶,柠夏什么样都好。她自然的样子就最好。”
柠夏想到真要去见楚思远的父母,脸上不禁泛起羞涩的红晕。
奶奶看着这对年轻人,朗声笑道:“大胆地去爱吧,年轻人!就像我当年爱你爷爷那样!”
柠夏和楚思远看着眼前这位历经沧桑却依然充满生命力的老人,仿佛从中汲取了无尽的力量。他们年轻的生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被打磨得更加坚韧。他们明白,活着,就不能自己给自己套上枷锁,画地为牢。要大胆地去生活,去经历,因为这过程本身,就是人生的全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