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花，江南雪 第2章 黑水

迎亲仪式正式且漫长。

待满头珠翠卸下，青丝披散，独坐铜镜前的花韵之注视着幽幽烛火下的自己。红妆未褪，镜中的面庞娇艳欲滴，倦意在血肉中流淌，公主紧绷一路的心神却稍稍放松。

孤邙新王愿意亲自迎亲已是意外。而孤邙人、至少那位孤邙新王似乎并不轻视他，甚至可以算重视——更令公主所料未及。

……他大抵不会轻易死去了。

眉心珍珠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眼尾的绯红似喜似泣。公主低垂眉眼，终是轻牵了牵唇角。

被水打湿的软帕落上面颊，拭去脂粉的面庞似乎更白了，似玉似雪般的人一点一点褪去红妆。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的去死。

花韵之也不例外。

但纵使生的面若好女，花韵之也终不是真正的女子。这具毋庸置疑的男子之身带来了无法跨越的天险。

不过幸好，孤邙王都远在黑水，距连山城所在的辽西府足足千里。回程之路漫漫，花韵之尚有足够的时日思索新婚夜的脱身之法。

孤邙王的确是重视花韵之的。

仪式上不敢分心，亦不敢分出目光的公主未看到。但这场盛大的迎亲仪式却来了不少的孤邙贵族与高官。而迎亲仪式后，这些千里迢迢赶来迎接公主的文臣武将将随他们的王上一同在连山城休整三日，再动身前往黑水。

而在临行前，花韵之第二次见到了孤邙王。

“无论按孤邙还是中原礼法。迎亲后，新婚前的时日，我与公主都不宜相见。”

指尖纠缠着帕子，如每一位待嫁的女儿般，花韵之展露出了足够的羞怯。他低低应了一声，却从始至终都没有抬眸去看孤邙王，自也没有发觉孤邙王晦暗难明的目光。

“公主，完颜陌为孤邙王亲。不能亲自护送公主归京，我很遗憾，遂让完颜陌庇护公主，可好？”

花韵之的发间插着明媚的绢花，配上浅淡的红妆，衬得他愈发像南方山林中盛放的山茶，令孤邙王不自觉摩挲了一下指尖。

而纤长的眼睫颤动，公主一如他展现出的模样，轻抿了抿唇，没有拒绝。

“……王上说的，都好。”

……

千里之路漫长。

风雪与冰霜覆盖着孤邙的每一寸土地，几乎令他们寸步难行。驻扎在雪中的每一个夜晚都是寒冷的，公主蜷缩在大氅中。火光映照着他精致的面庞，北风为他上了艳抹红妆，但那殷红的眼尾却又无端带出几分凄凄。

“塞北冬日苦寒，不比江南，委屈公主了。”

完颜陌戳弄着火堆，在火上热着什么。而花韵之缓缓摇头：“完颜万夫长言重了。”

“是吗？”完颜陌笑了笑：“可我也与王上去过江南。”

“江南……当真是好温暖。”

似叹非叹的声音落下，公主的指尖猛地蜷起。

大梁都城自先帝时迁徙至江南。而孤邙有没有打到江南，花韵之再清楚不过。他不知完颜陌与孤邙王是何时前去的江南，亦不知他们所为何事。可这言语下深藏的意味，又令花韵之自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不适。

他没有回应。

而完颜陌似乎只是随口一说，花韵之的沉默只让他笑了笑，便继续观察铁盒子里的东西。

“好像可以吃了。”

片刻后。

以削好的树枝充当筷子，取下火上滚烫的盒子，撬开盖子，完颜陌将其推到了花韵之面前：“公主，要不要尝尝？我做的。”

浅淡的米面香气裹挟着肉香，粗暴地涌入鼻尖。拽着身上的大氅，花韵之微微垂眸——

是馒头。

这是公主故土的美食，油润的肉馅浸透馒头松软的面皮，似乎吃一口就会在这个冬日妥帖到心里。

花韵之却愣了愣：“完颜万夫长？”

“嗯？”完颜陌应了一声，道：“前段时间杀了只野牛，公主莫不是忘了？这是我自己分量里的牛肉，公主不必忧心，只要尝尝味道如何。若好吃便吃掉，不好吃便给我，可好？”

这话简直体贴到了极致，但眼睫颤动，花韵之显然无措至极：“可是，妾……”

察觉到公主的未尽之言，完颜陌眯起眼睛，以简易的筷子敲了敲铁器：“公主，不要拒绝我。”

花韵之抿起了唇。

而不待花韵之再说些什么，完颜陌便干脆利落地将馒头捅了个对穿，递到花韵之面前：“哝，公主，吃吧。”

迟疑片刻，花韵之终是接过了完颜陌手中的筷子，也接过了那个松软的馒头。

孤邙的吃食一如他们一般粗犷。孤邙临海临山，食物多是大鱼大肉，公主吃不惯。纵使孤邙王早在公主到来前便让人学着做中原餐食，但孤邙冬日的物资实在不提也罢，这里又不是王宫，照葫芦画瓢也画不好。

花韵之已经有几日没吃什么东西了。

纵使饥饿，花韵之的吃相却依旧文雅。小口小口将那个馒头吞入腹，花韵之的脸上却没沾到什么油光，唇边仅剩的几点油润还都被带着香气的软帕擦掉。

一点一点看着公主将那不大的馒头吃掉，完颜陌满意地笑了起来。他眉眼弯弯，抛给了公主一个皮水壶：“公主，里面是热水，不过当下应已是温水了。可要喝些？”

公主蜷起指尖，没有拒绝。

用力撬开那塞的很紧的盖子，花韵之感受了一下水的温度。但水壶终没有抵上公主柔软的唇，而是高高悬起，如瀑布般将水落到了公主唇间。

水足饭饱。

完颜陌以雪将餐具洗净，继续拨弄着火堆。而公主裹着大氅，注视着火光，思绪却飘回了渐渐远离的故土。

“……”

……阿娘。

……

翻过白山，越过林海，跨过冰河。

耗费二十几个光阴日月，他们终于抵达了黑水。

孤邙的王都是一座建立在冰雪中的城市。

白雪覆盖着黑水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屋瓦。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冰冷的，如罗荒野经久不化的冻土。

且——街道太静谧了。

纵使寒冷，黑水也绝不该全无人烟。意识到这点的花韵之以指尖撩起车帘，却看到近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与家家户户紧闭的窗子屋门。

“公主？”

完颜陌没有错过到他的小动作，来到公主车旁，微微俯身：“怎么了。”

目光划过那些死气沉沉的房屋，花韵之摇头：“……没什么。”

而察觉到公主的目光，完颜陌亦回眸看去。他定定注视片刻那些没有炊烟燃起的房子，回眸看向公主，似乎苦笑了笑：“公主可是在奇怪，这些屋子为何没有人烟？”

花韵之斟酌地点了点头。

完颜陌低低叹了口气：“孤邙寒冷，冬日需日日烧火才能熬过去。但山林边的柴火早已被砍伐殆尽，深处又多虎豹，过了年关最冷的几个日子，百姓家中柴火多耗尽，便鲜少会再点火了。”

说罢，他又笑了笑：“但今冬王上下令，每日都分发柴火给予民众。虽然不够每一家都时时烧火，但也不会像往年那样冻死太多百姓。”

冻死太多百姓……

似乎有冰针刺入心口，心脏难以遏制的蜷缩了一下。花韵之微垂下眼，低声道：“多谢完颜万夫长，我知晓了。”

落下车帘，静静坐在车厢，公主看着面前燃烧的火盆，无声抿起了唇。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无论在异国他乡，还是在他所眷恋的故土，都是这样。

心口隐隐约约的抽痛牵动着花韵之的思绪，忆起自己所带来的那些方子，忆起身为自己嫁妆的煤饼，花韵之恍惚间竟觉得自己嫁来孤邙，或许并不全然是一件坏事。

孤邙王似明君。

……有了中原来的这些东西。不论旁人，至少孤邙百姓，或许能过得好一些。

公主蜷起了指尖。

孤邙的王宫坐落在黑水的中心。

这是座相似、却又全然不同于中原皇宫的宫室。纵使同样是红墙金瓦，纵使同样是雕梁画栋，但孤邙的王宫却处处携着独属于孤邙的冷硬之感。

花韵之静静注视着面前壮丽的宫殿。

大梁皇宫曾是他的家，而与大梁皇宫无尽相似的这里，却将成为他后半生的归所。

“公主？”

完颜陌的声音响起，公主的眼睫微颤。花韵之移开了落在王宫上的目光，侧目看向了完颜陌：“完颜万夫长。”

注视片刻公主，完颜陌忽地开口：“公主可是不悦？”

这话来的突然，花韵之愣怔一瞬。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或许会引起误会的公主正要解释，一把饴糖却被完颜陌递了过来：“公主，吃些甜的吧。一切都会变好的，莫要不悦，可好？”

方方正正的糖块安安静静地躺在完颜陌的掌心，温和的声音如暖流，抚平了公主的愁绪。琥珀似的眼眸泛起难以言喻的酸涩，似有若无的水光却衬得它愈发清透。

花韵之努力牵了牵唇角。

“多谢万夫长。”

他自其中取下一颗。

“我知晓了。”

……

花韵之的宫室在后宫的最中心。

这位置实在过分巧妙，花韵之几度犹疑这是否是孤邙中宫，又几度被完颜陌打哈哈绕过去。心里有些不安的公主想问却又寻不到人问，最终还是在完颜陌的安排下安顿在了这里。

而孤邙王没有来见花韵之，却送来了很多东西，来自天南地北的奇珍异宝将本有些空荡寂静的宫室塞的满满当当，仿若一个藏宝阁。

“王上言新婚未至，他不宜来见公主。”

负责送礼的嬷嬷微微倾身，以生涩的中原话恭敬道：“还望公主多多保重自身，王上盼望着与您的婚礼。”

“多谢嬷嬷。”

花韵之微微颔首，一旁的贴身侍女鹊枝当即塞给嬷嬷一把碎金。嬷嬷喜笑颜开，收下碎金后更恭敬了，又细细介绍了一遍这些送来的礼物。

“王上当真是很喜欢公主！”

言罢，忆起什么的嬷嬷忍不住道：“公主是当下王上宫中唯一的人，公主的福气当真还在后头。”

唯一的人……

愕然浮上娇俏的面庞，公主不自觉掐紧了掌心。

怎么，会是唯一的人。

谢谢宝宝们的地雷和营养液～

小公主真的是个很好的宝宝，我们特别喜欢你[求你了]

这一章的馒头=包子，古代的包子叫馒头，馒头一般叫蒸饼/笼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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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元·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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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