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花，江南雪 第1章 公主

白雪。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雪。

锡夫人已不再暖了，可花韵之仍将其捧在掌心。被风雪浸出冷意的五指紧紧扣紧，连指腹都泛起了惨淡的红。

“公主，小心脚下。”

足尖碾上冰雪，侍女扶住花韵之的手臂，将他迎下了马车。

关外的冬天总是极冷。

远处的雪山缠绵，早已落了叶的枯木盼望着尚且遥远的春。卷着雪的风席卷，冷冷扑在每一人的面庞上，过长的幂蓠舞出北风的形状，却也再掩不住公主姣好的容颜。

花韵之的眼睫挂了雪。

轻飘飘的雪花带着冷意，令那卷翘的长睫轻颤了颤，随即微微垂下，半掩了那双蜜棕色的眼眸。被风雪搓出红晕的鼻尖与眼下好似沾染了浓郁的花泥，在过分苍白的肌肤上分外扎眼，衬得公主仿若易碎的瓷器。

“待见到孤邙的人，公主定不要再愁眉苦脸，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呢……好了，公主身子弱，透透气便回马车上吧。”

随行的李嬷嬷苦口婆心，花韵之却紧紧抿起了唇。

……天大的好事。

指尖微蜷，被磨到尖锐的银簪插在发间，花韵之静静立在风雪之中。直到李嬷嬷开始上手推搡他，才一如这一路般沉默且顺从地回到了马车上。

和亲，原来是天大的好事吗。

离家的路漫长苦涩，在京中惯被娇宠的公主已褪去了稚气。花韵之沉默地注视着燃烧的火盆，炙热的火焰温暖了风雪中冰冷的身躯，却令那颗在血肉之间跳动的心脏如坠冰窟。

……或许，他嫁给的是那位弑父杀兄的新王，而不是年过七十的先王，也算是件好事吧。

花韵之苦中作乐。

……

风雪仍在狂舞。

山海关外的一切都与关内截然不同，公主却无心欣赏这异于中原的景色。

已到姑盼城了。

这是关外的第一个城池，也是大梁与孤邙间最后的屏障。

过了姑盼城，便是孤邙国了。

古往今来，每一位和亲公主都会在姑盼城落脚，这座小城也因此得名。她们等待着孤邙国的车马，接她们去往异国他乡，离开再也回不到的故土。

客死他乡，为了国家献出自己的一切，做为工具去稳固两国的关系，这是和亲公主的命运。

也是花韵之的命运。

一场血战，惨败的大梁送出了他们尊贵的公主，以向孤邙祈求短暂的和平。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怯懦的帝王保不住他心爱的公主，战败的将士也保不住摇摇欲坠的大梁。但，公主却可以保住她们从不被允许触碰的江山社稷。

花韵之觉得可笑。

他牵了牵唇角，很努力的想要让自己勾出一抹笑意，却终是落败。

他该庆幸吗？庆幸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公主，庆幸不是他的姐妹须离开故土，庆幸将死于异国他乡的人是他，而不是他的血脉至亲。

早已摘下的幂蓠露出简单的发髻，但那仅带着几根银钗的发却掩不住精致面庞的娇艳欲滴。身披白狐裘的公主纯洁，却似一朵盛开的花，在愈发绚烂的同时也走向了穷途末路。

公主……

轻飘飘的风雪顺着缝隙飘入，花韵之轻轻抬手，以指尖接住了那小小的雪花。

若他真的是个公主便好了。

……

国家强盛时，和亲公主的婚礼需令择吉日。国家疲弱时，和亲公主的婚礼便多是异国来接公主之日。

而大梁大败孤邙，他们此次本也是按后者准备。只是公主在姑盼城休整之际，有位孤邙万夫长携着信物带来孤邙王口信，说他们王上会另选吉日迎娶公主，李嬷嬷才在接亲之日将那件婚服收起，换上了迎亲的礼服。

那是正月廿七，大吉。

一向冷清的姑盼公主府悬上零星几根红绸，昭告着这场对大梁而言全然不算喜事的喜事。

而孤邙的车队在巳时到达了公主府。

一袭轻便礼服的孤邙万夫长完颜陌额系鹰羽，潇洒俊逸。他翻身下马，对着满头珠翠的公主弯起那双独特的灰蓝眸。车凳落到地上，完颜陌撩起车帘，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

“大梁公主，请。”

完颜陌的官话说的极好，几乎听不出孤邙人的腔调。但他的措辞又有些奇怪，隐隐透着孤邙话的味道。

这本该显得不伦不类，但却无人会觉得他说的话好笑，众人只缄默地注视着公主。而侍女轻轻提起公主长长的裙摆，静默片刻，花韵之缓步迈上那镶着金玉的车凳。

完颜陌的笑意似乎更深了。

孤邙派来的马车繁华。但进入垂坠着红绸的车厢，看到那金丝软垫与精巧锡夫人的花韵之仍短暂愣了愣。

这……

织金的软垫很软，不知内里的填充为何，小心翼翼坐下的花韵之几乎有陷入云层的错觉。他没有触碰那个锡夫人，而是静静观察着这显然被用心布置、连车壁上都绘满繁琐图腾的车厢。

展翅的白鹤庇护着神山，松柏、祥云、人参、斑龙与长河……

这些都是祝福的纹样。

寸寸看去，在得知自己将嫁到孤邙后，便开始主动学习孤邙语言、文字及风俗的公主轻易认出了这一切。

……这是在祝福他吗？

眼睫轻垂，花韵之蜷起了指尖。

还是，在祝福这段注定不会幸福的婚姻呢？

……

山海关外的冬日，太阳不是金红的，而是让人心惊的白。大片苍白的雪，大片苍白的云，大片苍白的日光，让人的目之所及皆是素裹银装。

却也正因如此，在大片的白色中，那抹绚烂的色彩是那般夺目，那般让人无法忽视。

高头大马上的万夫长持剑在前方开路。悬于轿身的红绸于风中飞舞，似是炙热的血，也钩做塞北冬日极难见到的花。

与姑盼城接壤的孤邙城池，名为连山城。

连山城靠海，但去往连山城的路上依旧是群山白雪与枯木。这是塞外冬日最常见的风景，连绵不绝的山郁郁，冰封的河水冷硬，卷着落雪的风刺骨。

孤邙人见惯了这一切，也无法自这死气沉沉中品出什么美。于护送公主的孤邙士兵而言，这一切景致远没有这位温暖南方来的公主要吸引人。

没有士兵不好奇这位大梁公主。

毕竟他们的王上可是将所有本该继承的妃嫔统统拒绝，无论那些妃嫔的年龄大小、年轻与否，他们王上都只尽孝，为她们养老送终——当然，若是子嗣还活着的妃嫔，还可以与自己的子嗣住在一起。

这个政令也算仁政，本没有掀起什么波澜。直到王上选择继承那位中原来的和亲公主。

王都现在还在乐此不疲的讨论这位中原公主。他们都认为这应当是位顶顶美丽、顶顶仁善的公主，才能凭借魅力嫁给他们英勇无双的王。

大部分孤邙士兵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期待这位中原公主许久，而这位中原公主亦没有让他们失望。

纵使惊鸿一瞥，他们尚未看到公主殿下藏匿于皮肉下的仁善心灵。但那一如他们猜想般顶顶美丽的皮囊，也足以让他们笑容满面。

他们王上的妻子，果真是世间最优秀的人！

……

红日高升。

两座城池相距不远，无需快马加鞭，姑盼城到连山城也仅有约一个半时辰。

连山城是一座不同于姑盼城的大城。

而一如所有的孤邙城池，连山城的城门高耸巍峨，似是孤邙国土上经久不化的冰雪造就，处处携着冷意与凝肃。但今日，这座高大的城门上却悬满红色丝绸，光彩夺目，仿若冰原之上燃烧的火焰。

天光卷着刺目的红，顺着被北风撩起的车帘，闯入花韵之的视野，令他的心跳渐渐快如擂鼓。

“咚——”

大鼓声落，马车停在了风雪中。

脚步与马蹄声由远及近，先是一阵孤邙话的交谈。

听语气，应是下属在向上官汇报什么，且他们的用词有些少见与拗口，于初学孤邙话的公主并不友善。但仍隐约听出“王上”与“公主”二词的花韵之无声侧目，看向车帷。

“公主。”

谈话不知何时结束。

突兀响起的大梁官话熟稔，听不出任何异样。但那陌生的声音却令花韵之莫名难安。

公主没有回应。

车外的男人开始靠近。

皮靴声声落地，来人站定于车旁。指尖探入车厢，撩起车帘，晴光吞噬晦暗，将公主拥吻入怀。风雪中，逆着光的男人一袭孤邙形制的大红礼服，肩批雪狼长尾，高鼻深目，生的一幅孤邙人的样貌。

他对花韵之伸出了手。

那是一只武人的手。许是长久的舞刀弄枪，那只手有些隐约的畸形与扭曲，不少地方都布着疤痕与老茧，带着血与风沙浸染出的痕迹。

耳畔被心跳声充斥，隐约猜测到男人身份的公主注视着那只狰狞的手，指尖迟疑。而似乎是察觉到花韵之的恐惧与犹疑，身前的男人轻牵了牵唇角。刻意放缓的中原话字字清晰，男人念出了公主的姓名。

“花迟，莫怕。”

纤弱的身躯猛地僵住。

在深宫中算不得得宠的公主虽十三岁获得小字，出嫁前获封长乐公主。但在大部分时间里，花韵之都被称——十三公主。

……花迟。

这是公主的闺名，也是极少有人会唤的姓名。

心脏似乎漏了一拍，确认了男人身份的花韵之颤抖着垂下眼睫，唯有低低的声音溢出唇间。

“……嗯。”

那声过分低的回应几乎要散在风中，但男人却没有错过。

“你是吾妻。”

公主的指尖猛地收紧，而孤邙王的声音极缓。

“我会敬你，爱你，一辈子。”

王说。

……

海东青在笼中不安地扑扇着翅膀。

于独孤朔那双似狼般的灰蓝色眸子注视下，怯怯的公主终是抿起了唇。

敬他？

爱他？

一辈子？

这无疑是沉重的许诺，却带来无尽的荒唐荒谬感。溢满心脏的不安令花韵之一时失语，只愣愣地注视着那只骇人的手。

他似乎并不是在说笑。

恍惚间，意识到新王正在紧绷躯体的花韵之掐住掌心。

平心而论，花韵之不信这个许诺。且不论孤邙王所言所语下真正的所思所想，光是人心便易变。

君不见古往今来多少天长地久草草收尾，多少爱恋真心变作他们自己也不认得的模样。身为皇嗣，深宫中长大的公主见惯了许诺，也见惯了违背与披着情爱皮囊的利用。

他不会信这位孤邙王的话语。

但他也不能拒绝孤邙王的示爱。

蜷起的指尖似乎颤了颤，随即缓缓松开。额前流苏晃动，在日光照耀下光彩夺目，却没有分走半分男人落在公主唇角的目光。轻轻牵起的唇角温婉，那抹过分清浅又动人心魄的笑蓄在公主的唇边，令男人的心跳停滞一瞬。

“……王、上。”

生涩的孤邙话挤出唇间。

纤长的鸦羽轻抬，密棕色的眸子粘稠，好似温润的琥珀。

公主将手落在了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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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代崇徽公主意》唐·李山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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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