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黎越是父王捡来的孩子,他第一次出现在拉文尼亚的浮空岛,我就恨极了他。
那日,许久不曾对我展颜的父王却对他露出了一抹久违的笑。
我说不清那笑里带着什么意味,似乎有欣慰,又有得意。他看向他的眼神仿佛是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唯独没有作为父亲的慈爱。
可这足以让我妒忌。
我本该是拉文尼亚唯一的继承人,名正言顺的王储,这一切都因黎越的出现发生了难以预料的转变。
……
苍老的声音回荡在硕大的连廊内,肃穆庄重,宛若上天降下神谕。
裴宁手持权杖,一袭蓝白曳地华服,不急不缓地朝远处王座上那道身影走去。
清晨的阳光绕过石柱,留下一地斑驳,只余鞋跟与雕花地砖清脆的碰撞声。
这一天,比想象中来的要快。
甚至,她还没有做好彻底分别的准备。
长老院的一众人立在王座下方两侧,将手心的光芒汇聚一处。
在强光笼罩裴宁眼眸的刹那,她缓缓闭上双眼,摩挲着手中的戒指,往日的点点滴滴浮现在眼前。
一切都要从那天说起。
沙哑的收音机唱着一支久远的歌,每一个音符发出的声音如同老化几百年的铁门被强行打开,还时不时迸发出细碎的火花。
与这座先进的巨型星舰内舱有些格格不入。
裴宁不耐烦的摁掉收音机,转身躺回了椅子。
这是黎越上次外出任务结束后带给她的小礼物,据说来自一个偏远星球的古老时代,那里已经毫无生机,只剩下残壁断垣。
他在一堆废墟中找到了这个能发出声音的小玩意。
裴宁一向很喜欢收集这些古老的物件。
黎越把这个礼物交给她时,扬着眉,得意的说,现在你又拥有了古老的声音。
少年笑起来时眼尾上扬,眸中宛若盛着璀璨星河,有致命的漩涡一般,让人深陷其中便难以逃脱。
裴宁望向舷窗外泛着诡谲光芒的无数遥远星辰,不禁又想起了黎越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
传讯器已经很久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了,不知黎越是死是活。
当然,死了更好。裴宁靠回椅子,满不在乎。
此刻光屏上只有几个零星的星波,涟漪似的一圈圈扩散,显示着星舰周围行星的能量。
拉文尼亚星的居民根据这些行星散发出的星波来判断它们所具有的价值,从而决定是否需要开采。
这颗曾经富饶的星球,如今面临资源枯竭的问题已经长达几个世纪,只能依靠开采其他星球弥补空缺。
裴宁静静听着传讯器中行星传来的微弱声波,有时低缓、渺远,像涓流细细流淌,有时深重,如同古老土地的缓缓吐息。
在这些百无聊赖的日子里,裴宁唯一坚持做的事就是盯着窗外,期待舱外无尽的漆黑中能够出现一抹光亮,其中有编号为X001的银翼舰队。
那是黎越的舰队。
距离他离开主星舰带领小队成员前往其他星球探索可用能源已经24天了,这是他独立外出任务最久的一次。
在黎越毫无音讯的日子里,裴宁已经幸灾乐祸脑补出了他的无数死法:
舰队撞上了陨石,机毁人亡。
舰队用光能源了,坠毁在了不知名角落。
舰队登陆陌生星球后发现了强大生物,不慎落败,全军覆没。
甚至裴宁已经想好了在他死后该如何置办他的葬礼。
一定要有威风的雕塑,摆在王室公墓最显眼的位置,雕塑底下要放上他的剑和白色的鲜花。
由于想的过于投入,她甚至没有发现传讯器平缓的声波已渐渐急促,直到舱内温度骤降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硕大的光屏上出现了一个不停闪动的红色标记点,恰好在星舰的预定航线上。
这意味着有个巨型不明物体拦在了前方不远处。
裴宁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跳动的数据以及一大堆不明意义的提示语,硕大的驾驶舱内仿佛只剩下她咚咚的心跳声。
面对着眼前错综复杂的操作屏,裴宁突然开始懊悔自己为什么要逃星舰驾驶课,离开了一众骑士连简单的更改路线都无法完成。
如果真的撞上了这个东西,主舰受损,根本没有足够的能源能平安回到拉文尼亚星。
想到这儿,裴宁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正当她准备豁出去乱点一通试试运气的时候,驾驶舱上方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
“检测到您的情绪异常。是否需要启动‘保护宁宁计划’?”
“什么鬼?”裴宁愣住了。
西维亚号星舰的中枢原本是一个高智能的大数据整合系统——奥罗拉,百年前长老院一致认为奥罗拉有了自我意识,进行了强制改造,如今只是一个用来检测舰队成员生命体征的工具,并且已经闲置很久了。
裴宁没有意识到她会在这时开口。
“为您提供发布者信息——署名:黎越。唯一指令为:保护裴宁的生命安全。”
“现检测到西维亚号行驶轨道受引力影响已偏离,预计13个小时后与一颗极寒行星相撞,危险等级甲级。已为您更改路线,目的地:拉文尼亚星。”
“那黎越和小队成员怎么办?”
裴宁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她是讨厌黎越没错,可小队成员是无辜的。
“抱歉,这与我无关。我只遵循我的指令。”
“奥罗拉,定位X001的位置。”
“抱歉,这有违我的指令。”毫无感情的机械女声响起。
“奥罗拉,驾驶台哪个是通讯设备?”
从这之后,无论裴宁再怎么努力呼唤,奥罗拉始终一声不吭,不禁让人怀疑黎越没有修复她的语言系统。
百般尝试无果,裴宁气鼓鼓的躺回椅子,视线重新落在了摆在桌角的老旧收音机上。
裴宁将收音机拿在手里细细摩挲,眼前浮现出了它往日的光景:
那时的它并不像现在这样灰蒙蒙的,而是鲜亮的红色,摆放在有咖啡渍的格纹桌布上。午后四点的阳光轻抚过它,在餐具的叮当碰撞和一家人的欢声笑语中唱响爵士乐……
裴宁闭上眼,那刻的温暖仿佛还在身畔。
这是裴宁与生俱来的“天赋”,和黎越一样。也是她和黎越从小被视作王储培养的原因。
在外,黎越是她的“哥哥”,可只有王族和少数贵族知道,这个哥哥,是裴宁七岁那年被王捡来的,实际并无王族血统。
裴宁坐在巨大的舷窗前,任凭星舰驶向宇宙深处。
“黎越命硬,小队肯定不会出事的。”裴宁在心中反复念叨。
她虽然总是嘴上吐槽黎越一无是处,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无疑是拉文尼亚的启明星,近几个世纪以来最优秀的指挥官。
什么都一学就会的黎越,和游手好闲一无是处的裴宁总是形成鲜明的对比,好在裴宁素来极少抛头露面,拉文尼亚星的居民并不知道她是个空有头衔的草包,长久以来,一直像拥护君王一样拥护着这位王储。
在忐忑与不安的情绪中,时间不知不觉流逝,西维亚号稳稳落在了拉文尼亚国度的航空港。
舱门打开,裴宁立于门后,衣角被强风吹的猎猎作响。
她瞥了一眼低处,前来接应的一众骑士已整齐在下方守候,为首的便是一袭戎装的圣骑士——莱昂。
裴宁快步走下连接星舰与地面的长梯,莱昂迎上前,单膝跪地,朝她伸出了手。
裴宁将手搭在莱昂温热的掌心,神色略显急切道:“黎越他们……”
“殿下放心,指挥官和小队成员皆无碍,已先您一步抵达拉文尼亚。”莱昂一双蓝眸温和地注视着她,仿佛一池平静的湖水。
裴宁愣了片刻,随后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有些恼羞成怒。
莱昂“看”到了裴宁的心思,宽慰道:“指挥官在这次的行动中有了新的收获,具体情况您不妨亲自去问一问,现下他正在殿中向陛下汇报。”
裴宁咬咬牙,压制着心中的怒意,拍了拍莱昂的肩膀,径直向浮宫走去。
莱昂总是很懂她想说什么。
因为他一脉作为圣骑士的传承者,不仅担当着守卫国度的职责,也是王室最贴心的护卫,这一切都离不开这个家族出众的能力——读心。
拉文尼亚的皇城修建在城市上空一座巨大的浮岛上,这并不是什么魔法奇迹,而是依赖于拉文尼亚先进的反重力科技。
浮宫在空中的矗立,一方面标志着王权对国度的绝对统治,一方面举国昭示着拉文尼亚的科技实力。
星舰降落在浮岛上,穿过层层叠叠的欧式建筑,裴宁走到了主殿。
恢宏的庞大建筑衬的人身影渺小,斜长的影子静静投映在地面。
“陛下,裴宁殿下回来了。”
待骑士禀报完毕,裴宁踏入殿中。
硕大的殿内此时只有端坐高处王座上的父王和底下一袭银白色制服的黎越。
张扬少年的身姿如旧,倒显得愤怒的裴宁有些狼狈。
“宁,来的正好。”高座上的人出声道。
黎越侧过身,看着门口走来的身影在自己旁边站定,向前方的君王施以一礼,才重新面向前方悠悠开口:
“父王,α–007星球并无文明迹象,我们却在那里发现了一座废弃星舰。”
“它的动力源与拉文尼亚有所不同,具体有待进一步研究,现下已转交科研部。”
“嗯,后续深入探索任务就全权交由你了。”
话毕,三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系外文明么……
裴宁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拉文尼亚星作为西维亚星系唯一延续了文明的星球,在近几千年的航行中一直孤独旅行。
人们期待着新文明的出现,于是不断探索,却又忌惮他们的力量,在相遇之后拼个你死我活,一决高下。
拉文尼亚对寻找系外文明始终保持消极态度,大多数学者主张回避与其他文明的交流,因为有了交流,就会发现矛盾与差异,从而导致战争。
或许这也是父王下令禁止公开此事的原因,民众的恐慌一旦蔓延,便会难以遏制……
会议结束,裴宁想的出神,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殿外,猛然间不知撞到了谁的后背,吃痛的“啊”了一声。
裴宁揉揉鼻梁,眯着眼抬头望去,一双灿若星辰的紫眸猝不及防闯入视线。
除了黎越还能是谁?
面前挺拔少年的碎发被风微微扬起,眉目间仿佛染上了一层委屈,口气却依然强硬:“怎么不理我?”
“黎大指挥官,还好意思问?”
裴宁不满地丢了一记眼刀过去,绕开他就准备走。
还未迈出两步,肩膀就被黎越掰住转了回去。
“陌生星舰很危险,没弄清楚的情况下我怎么敢带你上去?西维亚号上有奥罗拉,比跟着我安全多了。”黎越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的表情中找到一丝认可。
道理裴宁自然都懂。
“这就是你一声不吭把我扔在星际航线的理由么?你怎么没死在那儿?”
裴宁没好气道,此时此刻真想一巴掌呼他脸上。
黎越一怔。
“你没收到消息?”
裴宁挑眉,别过脸冷冷道:“西维亚号的破通信系统,好好修修吧。还有你那个奥罗拉,谁给你的胆子去改造她的?”
“知道了知道了。”黎越讨好的凑过去环住她的肩膀,却被裴宁不耐烦地躲开了,他也不恼,似乎习以为常:“你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至于其他的嘛,小插曲罢了。”
说完,还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来一块摩卡蛋糕,插着香草、有大冰淇凌球。
正是裴宁唯独喜欢的甜品样式。
她接过蛋糕,却不愿意再搭理黎越,转身潇洒回了城堡。
之后的几周,风平浪静。
科研院对陌生星舰的研究有了一些进度,黎越有后续调查任务在身,已经好几天忙的脚不沾地了。
至于陌生星舰到底如何,裴宁倒是不大关心,毕竟眼前有更要紧的事——骑士学院的结业考核。
本来只需要她随意应付一下即可,又不是真的不让她毕业,但黎越为了任务提前满分通过结业考核的事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不得不让人重视。
“二位殿下都从骑士学院毕业,那日后谁来接掌拉文尼亚呢?”
“肯定是黎越殿下啊,他是指挥官,又能干,那裴宁不就是个……”
话语戛然而止,裴宁本在楼梯间读书,听到交谈忍无可忍,挂着一丝得体的笑站在了二人面前打断了对话:“二位午安。午休时间,可否请二位到顶楼静音室再行讨论呢?”
两位身着骑士学院银白制服的学子悻悻住了嘴,起身向王储殿下俯身行礼问安,随后乖顺的消失在了走廊。
裴宁平复呼吸,又回到那个楼梯拐角打开了这本书。
如今数据资料储存在终端,纸质书本已是罕见,可裴宁却只喜欢这一种阅读方式。
只有这样,她似乎才能从粗糙的颗粒纸面触摸到曾经的温暖。
翻到书本中间,却掉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白纸,半页被人撕去,留下半个不完整的童真图绘,是一个小女孩伸出手在期待着什么。
裴宁顿了顿,拿起图绘仔细端详,图纸已经泛黄,却能看出来是裴宁自己的手笔。
她不太记得另一半上面画了什么,只依稀想起这页是她和黎越幼时共同绘制的,图上的小女孩是裴宁画的自己。
那时,她虽然讨厌黎越分走了父王对她的关爱,却依旧把黎越当作自己最好的朋友。
因为只有黎越真正懂她,他们灵魂共鸣,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读懂彼此。
可从什么时候起这一切就变了呢?裴宁也说不清,大抵是黎越再也不藏拙、决心夺走她所拥有一切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