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的烛火刚换过新蕊,皇后正就着暖黄的光晕绣一幅岁朝图。银线在她指间流转,抬头便见萧允宁被兰香抱进来,锦袍下摆沾着大片泥污,小脸泛着粉意睡得正香。
“这是怎么了?”皇后急忙起身,素白的手指抚上儿子的脸颊,小心地接过儿子。
兰香跪在下首瑟瑟发抖:“娘娘,奴婢该死…… 奴婢不过取个鱼网的功夫,转回来就见殿下跌在荷塘边……”
“好端端的,你不好生照顾九皇子,取什么鱼网……若是皇儿有半分差池,你有……”
一只小手攥住皇后的衣袖,锦缎被他揉出褶皱,皇后说话戛然而止向怀中看去,萧允宁已然醒了: “母后不气,宁儿给母后网鱼,母后不出门,宁儿让母后看漂亮鱼鱼,母后不怪兰香姐姐。“
皇后望着儿子天真的眼眸,心中一片酸软,轻轻地抚着儿子后背“宁儿乖,睡吧!母后不会怪兰香的。”
“母后,宁儿差点掉水里…… 幸好有个黑猫变的哥哥救了我。”
“那哥哥长什么样子啊?” 她声音柔缓。
“黑的,脏脏的,脸上有红红的印子……” 萧允宁歪着头回想,“他走路一瘸一拐,眼睛亮得像夜里的猫。”
皇后了然那人的身份。
数月前,镇北侯沈砾暗中联络了一批曾随先皇平定藩夷、如今自诩功高的老将,意图趁秋猎之际发动兵变,逼宫夺权。沈砾谋划周密,麾下心腹遍布军中,自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皇帝萧桢早已对他有所怀疑,早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就在兵变计划即将实施的前夜,皇帝的人就将镇北侯及参与将领全部拿下。
皇帝下旨,以“谋逆叛国”之罪,将镇北侯一家满门抄斩,主犯镇北侯沈砾押解进京,在京郊校场设下刑场公开凌迟,让参与谋反的武将前来观刑。皇帝高坐于观刑台上,目光冷冽地扫过台下众人,那眼神里的威严与狠戾,像一把无形的刀,狠狠扎在每个武将心头——他就是要以沈砾的惨状为戒,震慑那些心怀不轨、妄图恃功作乱之人。这场未及爆发的兵变,在帝王的铁血手腕下落幕。
至于那孩子,不过是五年前镇北侯沈砾为表忠心,送入宫来的质子——侯府里一个小妾所生的孩子,脸上还带着块胎记,从眼角延伸到颧骨,像块洗不掉的污渍。当年镇北侯手握重兵,皇帝萧桢为制衡又为安抚,给了这孩子义子的名头,安置在西苑。如今镇北侯谋逆伏诛,满朝震动,皇帝念及他只是一枚镇北侯的弃子,并未下旨发落,依旧让他住在西苑,月例供给都没削减半分。只是如今镇北侯倒台,宫中人向来见风使舵,他的处境想来必定不好。
萧允宁还躺在母后怀中嘟囔着:”哥哥救了我……变成黑猫……离开了。”
皇后低头望着萧允宁睡梦中蹙起的眉头。这孩子生得粉雕玉琢,摩挲着颈间挂着周岁宴上陛下亲手系上的羊脂白玉,说 “我的宁儿,是天生的福星”。
她对着烛火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的宁儿会好好的。”指尖抚过儿子柔软的发顶 。
皇后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暗格,取出个锦囊。里面是前日去大慈恩寺求的平安符,黄绸面上绣着 "逢凶化吉" 四个字。她将锦囊塞进萧允宁枕下,“陛下疼你,母后护你,” 她对着熟睡的孩儿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这宫里的风霜刀剑,绝不会落到你身上。”
至于那个孩子,只当是今夜一场离奇的梦,梦醒了,便该回到各自的命途里去。
听着小孩子颠来倒去的话,皇后伸手替他掖好被角,点上安神香。确认小皇子睡熟,皇后起身,裙摆扫过地面的织毯,发出轻微的声响。她转入外殿,“九皇子身边的人,你再亲自挑选几个妥帖的,” 皇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尾音里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寒意,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撇了兰香一眼,腕间的翡翠镯子滑到肘弯。“杖责二十,罚奉三个月,去浣衣局思过吧!”
兰香额头撞在地上发出的脆响:“谢娘娘开恩!”
远处更漏敲了三下,梆子声隐约传来。皇后收回目光,叫人进来服侍就寝。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原王氏主犯王远,胆大包天,贪墨军饷黄金八万三千两,致北疆将士冬衣短缺、粮草不济,其行形同通敌叛国,罪无可赦!夷灭九族,着即处以凌迟之刑,曝尸三日,以儆效尤……”。随着圣旨最后一个字落下,太原王氏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终是在皇权的雷霆手段下应声崩塌。消息传出,天下间那些如王氏一般拥兵自重、盘剥百姓的门阀士族,无不暗自心惊,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勤政殿内,烛火跳动,映照着皇帝萧桢沉肃的面容。他将三司递上的结案文书反复翻看,指尖捻着奏折边角,目光如炬,扫过那些记录着赃款数目与涉案人员的字迹。许久,他放下文书,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满意的笑意。太子书信报来,此时已到北疆,此举亦能助他收复军心,稳定北疆,太原王氏——这块心腹大患也终于除去。
“启禀陛下,九皇子在殿外求见。”太监轻手轻脚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萧桢脸上的冷意消融,换上了几分慈爱。“传。” 门帘被轻轻掀开,萧允宁像只小炮弹似的冲了进来,鹅黄锦袍在地上拖出一道轻快的弧线。“父皇!”
萧桢顺势将他捞进怀里,掂量了一下,朗声笑道:“宁儿,让父皇看看,午间用了些什么?好似又重了些!” 萧允宁在他膝头坐稳:“今日宁儿吃了一块豌豆黄、三个煎包子、半碗米饭、半颗红烧狮子头、一块无刺红烧鱼肉、一碗羊肉羹……”
听着萧允宁似报菜名似的说了一串,萧桢颔首: “嗯!不错,我们宁儿真乖!”
“父皇在批阅奏折吗?累不累呀?”萧允宁眨巴着大眼睛,小手想去够案上的砚台,“宁儿帮父皇研磨吧!”
“你这小家伙,说帮父皇‘研磨’,把砚台打翻在奏折上,还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老虎,忘了?”萧桢捏了捏他的脸颊,语气里满是宠溺。
萧允宁被说中糗事,小脸腾地红了,小手绞着衣角,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耳朵尖却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罢了罢了,”萧桢见他小脑袋垂得快抵到胸口,不由得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勤政殿里荡开,带着几分难得的松弛,“父皇今日政务也处置得差不多了,宁儿过来。”
他将萧允宁抱到膝头坐稳,案上早已备好的宣纸还带着淡淡的松烟墨香。“父皇教你写字如何?” 萧允宁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像被秋露洗过的星子:“真的?那父皇教宁儿写自己的名字好不好!”
“好。”萧桢握住他软乎乎的小手,指尖触到那细腻的肌肤,像握着一团暖玉。他取过狼毫笔,蘸了些浓淡相宜的墨,然后引着那只小手在纸上缓缓落下。“萧——”长撇如刀,短竖似剑,笔锋间自有股沉稳气度,“这是咱们萧家的姓。” 接着是“允”字,笔画婉转些,带着几分温润,“允者,信也,父皇盼我儿言出必行,心有诚信。”最后落笔写“宁”,宝盖头护着下方的“丁”,像羽翼拢着幼雏,“宁,安宁。上苍护佑我宁儿安定康宁,一世平安顺遂。”
墨迹在宣纸上慢慢晕开,三个字虽由孩童小手写出,却也依稀有了几分风骨。萧允宁盯着纸上的名字,小手指在字迹上轻轻划过,忽然抬头问:“那上苍也要护佑父皇才好。父皇的名字呢?宁儿也要看父皇的名字怎么写!”
旁边侍立的首领太监李归德听得心头一紧,暗自捏了把汗。自古帝王名讳岂是轻易能写的?便是皇子公主,也需避讳,这九皇子年纪小,竟不知这层规矩……他正想上前提醒,却见萧桢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温和,并无半分不悦。
“你这孩子。”萧桢笑着摇了摇头,眼中却漾着柔光,他并未放下笔,反而另取一张素笺,凝神片刻,然后缓缓落笔。“桢——” 笔锋沉雄,力透纸背,那一个“桢”字,横如砥柱,竖似擎天之木,带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写完,他将笔搁在砚台上,望着那字,目光渐渐飘远。殿内的烛火忽然跳了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李归德识趣地退到殿角,连呼吸都放轻了。
萧桢的声音低了些,像浸在温水里的棉线,带着点微不可察的颤:“当年你皇伯,也就是先皇萧成,那日,前线传来你皇爷爷马革裹尸的消息,他灵前登基,披甲上阵,大败北魏国。而就在那天,朕出生了。”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头的锦缎,仿佛摸到了记忆里那双手的温度。“你皇伯在灵前继位,那时他也才十七岁,和父皇一样,没了父皇母后。可他抱着刚出生的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王国克生,为周之桢。’他说,吾弟当为萧国之桢,若朕不能还,他便是萧国的顶梁柱。”
记忆里的画面忽然清晰起来——那时他还是和萧允宁一般大的年纪,总被萧成抱在怀里。那位年轻的帝王刚打完胜仗,铠甲上还沾着风霜,却会用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刮他的小脸,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桢儿,你没有了父皇母后,朕也是。从今日起,朕就是你最亲的人,我们相互扶持,你要好好长大,长成能为这天下遮风挡雨的模样。”
萧允宁听不懂那些复杂的往事,只看见父皇的眼神变得很远,像望着殿外那片深不见底的暮色。他不知道说什么,便伸出小手,轻轻抱住萧桢的脖子,把脸贴在他微凉的龙袍上:“父皇。”
萧桢回过神,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小身影,眼中的怅惘渐渐被暖意取代。他抬手摸了摸儿子柔软的发顶,久久没有说话,只有案上那“萧桢”二字,在烛火下静静躺着,映着数代帝王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