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皇子,您慢些吧!” 兰香提着食盒跟在萧允宁后面,望着前头那团雪白的身影,忍不住提高了些音量,“奴婢这老胳膊老腿,实在追不上您呀!”
萧允宁穿着那件月白色的小袍子,领口的缠枝莲在风里轻轻晃动,像只展翅的白蝴蝶。他闻言回头,藕荷色的绸带系着的小辫子在脑后甩了甩,乌溜溜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兰香姐姐哪里老了?快点呀!去晚了小鱼就吃饱啦,再也不肯来吃本皇子的鱼食了!” 话音未落,他那穿着云纹软靴的小脚又在青石板上噔噔噔跑起来,背影瞧着倒比水里的小鱼还要快。
白玉桥的栏杆上爬着几株紫藤,紫色的花瓣被风吹得落在萧允宁的发间。兰香追上他时,正看见小团子伸手去够鬓角的花瓣,肉乎乎的指尖在阳光下泛着粉,比那花瓣还要娇嫩几分。“殿下仔细脚下,前面就是举荷亭了。”
萧允宁刚要往前冲,脚步却猛地顿住。他扒着桥栏探出头,远远望见亭中攒动的人影 —— 几位穿着锦绣宫装的嫔妃正围 坐在石桌旁,珠翠叮当的声响顺着风飘过来。
“九皇子,您怎么不过去呢?” 兰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认出那是李婕妤,还有几位位份较低的美人。她见萧允宁抿着嘴不说话,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像蒙了层薄雾,让人心疼。
“好多人在里面啊,” 萧允宁的声音闷闷的,小手紧紧攥着兰香的衣角,月白色的袍袖被他揪得皱起,“她们肯定又要围过来抱我,还会捏我的脸,好热的。” 他去年生辰时被一群嫔妃围着,那些带着脂粉香的手在他脸上摸来摸去,闷得他差点哭出来,至今想起来还觉得胸口发紧。
兰香被他这副模样逗得捂嘴轻笑,眼尾的笑纹里盛着暖意:“殿下生得这般玉雪可爱,娘娘们自然是喜爱您。可您不是心心念念要喂那些兰草孔雀鱼吗?” 她晃了晃手里的食盒,里面的鱼食发出细碎的声响。
萧允宁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盯着自己鞋尖上绣着的小老虎,声音轻得像飘落的花瓣:“不喂了。兰香姐姐,我们晚间再来吧,那时应当就没人了。”
兰香故意拖长了声音:“可要是小鱼白日里吃饱了,晚间不肯吃殿下的鱼食,那可如何是好?”
小团子闻言猛地抬起头,眉头皱成个小小的川字,认真地思索起来。他胖乎乎的手指在桥栏上划着圈,嘴里还念念有词:“也许…… 也许有的小鱼抢不到白日的食呢?” 他想了半晌,突然抬起头,眼睛里又有了光彩,“就算没有,只是看看它们游水也好呀!我们快回去吧,别让她们看见我了。”
说罢,他拉起兰香的手就要往回跑,月白色的袍角在风里划出轻快的弧线。
……
夜幕垂落,星子缀满了墨蓝的天幕,月光穿过云絮间,漏下点点清辉,洒在水面上,漾起细碎的银鳞。水中荷花亭亭的茎秆托着半开的花苞,或是舒展的瓣叶,在晚风中微微颔首,静立在水中央。南风过处,荷叶相摩,发出沙沙的絮语,混着远处草丛里的虫鸣声,叫人心旷神怡。
萧允宁站在梨雪池边听着夜色中的声音轻轻的呼吸着,身侧,兰香打着一盏灯笼悬着暖黄的光,将他的影子映在水面上。只是在这浅浅的光晕中,不见鱼儿踪迹,只见远处水面上偶尔有鱼一跃而起又落回水中,发出咕咚一声便不见了。
“兰香姐姐,这里真的好美啊。你寻个鱼网来,我们网几条鱼放到殿中鱼池中养着,好给母后看看。”
“殿下,奴婢听说这孔雀鱼可是上个月外国使者向陛下进献的,您如此……陛下知道了怕是不好,而且奴婢怎么能放心您一个人在水边呢!”
“哎呀~父皇最疼宁儿了,怎么会因为网了几条鱼就怪我呢?你快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哪儿也不去。”
兰香只得从命:“那您自己当心,奴婢去去就回。”
兰香的脚步声消失在抄手游廊尽头后,萧允宁倒不觉得无趣。他伏 在汉白玉石栏上,藕节般的小臂支着下巴,小脑袋随着眨眼的星子一点一点。晚风卷着荷塘的清气掠过鬓角,将他鸦羽般的发梢吹得微微颤动。
寂静忽然被细碎的声响划破。咔嚓,咔嚓,带着湿漉漉的黏腻感,在这万籁俱寂的夜色里格外分明。萧允宁屏住呼吸,那声音便愈发清晰,仿佛有谁正蹲在暗处,细细啃噬着什么活物。
他踮着脚尖,绣着流云纹的锦鞋踩在青石板上悄无声息。绕过爬满薜荔的假山转角时,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月光被石峰切割成碎银,在地上拼出斑驳的图案,而图案中央,正蹲着个黑乎乎的人影。
那人似乎察觉到动静,猛地抬头。萧允宁借着斜斜的月光看清了模样 —— 那人约莫十岁左右,全身裹着油亮的黑泥,仿佛刚从泥潭里捞出来一般。最骇人的是他左半边脸,一块暗红色的胎记从眉骨蔓延到下颌,像团凝固的血渍,在苍白的皮肤映衬下更显狰狞。此刻那胎记边缘还沾着几片银白的鱼鳞,嘴角挂着的猩红不知是血还是别的什么,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晕开点点暗沉的痕迹。
唯有一双眼睛,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此刻正盛满警惕与野性,牢牢锁在萧允宁身上。他手里攥着半条银鳞鱼,齿痕处还在滴落带着腥气的汁水。
萧允宁被他这样看着,好似被之前咬过自己的蛇盯住了,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他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到冰凉的石栏,脚下却踩空了——原来已退到荷塘边的软泥地。“噗通” 一声,他整个人向前扑倒,手掌按在湿滑的淤泥里。
回头望去时,萧允宁的魂都要飞了。双脚正一点一点往荷塘里滑,冰凉的河水已经漫过脚踝,带着水草的腥气往裤管里钻。他慌乱地想抓住什么,可四周只有光滑的石壁和稀软的淤泥,越挣扎,身体下滑得越快。
“救…… 救命!” 他终于哭出声来,泪水混着冷汗淌在脸上“谁来救救我…… 呜呜……” 恐惧像水草般缠住心脏,他胡乱扫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那个唯一的人影上。
“救命!” 这声呼喊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孩童特有的本能,“救救宁儿!宁儿不要被淹死!呜呜呜…… 哥哥快救我!”
那人僵在原地,握着鱼的手指慢慢收紧。萧允宁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双眼睛里翻涌着自己看不懂的情绪。本想转身遁走,可那带着哭腔的 “哥哥” 一声声撞过来,像石子投进静水。迟疑片刻,他终是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挪过来。萧允宁看清他走近时的模样,膝盖处的裤子破了个大洞,露出的皮肤上满是新旧交错的伤痕,走路时左腿微微跛着,想来是有伤在身。
粗糙的手掌抓住他胳膊时,萧允宁闻到一股淡淡的腥气,混杂着阳光晒过的泥土味。那人的力气极大,几乎是将他从泥地里拎了起来。不等萧允宁站稳,眼前的黑影已如融入墨汁的水滴,悄无声息地隐入假山后更深的黑暗里。
“呜呜…… 吓死我了……” 萧允宁坐在干爽的石板上,还在不住地抽噎。他抹了把眼泪,望着空荡荡的假山方向,“谢谢你,哥哥…… 你叫什么名字呀?”
回应他的只有风吹过荷叶的沙沙声。
萧允宁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泥点。月光下,假山旁的地面上还散落着几片亮晶晶的鱼鳞,以及几滴早已凝固的暗红痕迹。他歪着脑袋想了半晌,小脸上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呀,莫不是刚才的哥哥,是会变人的黑猫么?”
“九皇子,九皇子——你怎么在这儿呢?叫奴婢好找,您——您这身上怎么弄的?“
看到兰香打着灯找过来,九皇子刚刚平息的委屈又冒出来了,“兰香姐姐,我好害怕呜呜呜——我刚才差点掉下去了,幸好有一只黑猫变的哥哥把我救起来了。“
兰香闻言哪里管的上什么黑猫,又惊又怕,连忙翻来覆去地检查九皇子的身上,看没有外伤,才跪下告罪“九皇子恕奴婢死罪,奴婢不该放您自个儿待在水边,奴婢该死,您要是出了什么事,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不要不要——兰香姐姐不会死,宁儿现在没事了,是宁儿自己,是宁儿让你去找鱼网的,不是兰香姐姐的错,姐姐不会死的!”
兰香抬起头,眼中还有余悸:“奴婢谢殿下宽宥!“小殿下良善,但兰香有罪难免,兰香回去就向皇后娘娘请罪。”
“你起来吧!宁儿回去会向母后说兰香姐姐好话的!”
出了这样的事,萧允宁也不网鱼了,兰香把他抱回昭阳殿。萧允宁看着渐渐远去的假山和举荷亭,却怎么也看不到那道身影,目光有些心不在焉,月色朦胧,叫人怀疑是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