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蕴是她那一辈最大的孩子,最大说的不是年龄,而是辈分,在那由一众钟姓构成的宗族里,他的出生奠定了这个大家族将会走向繁荣。
钟绛雪从记事起就知道钟韫这个名字。
父亲一直钟韫钟韫的,她对钟韫这个人从好奇再到厌烦;他总说你知道钟韫多听话吗,钟韫真给他们家爸妈长脸,钟韫成绩又拿了前几,钟韫又干了哪些好事———就好像钟韫才是她父亲的亲生孩子。
待到长大了些,钟绛雪也就反应过来,那叫求而不得,所以艳羡。
他们两家就隔了几条巷子,平常鲜少走动,有时候父亲会死皮赖脸凑跟前上去,大多数时候,只有在雷打不动的清明节和冬至的祭拜仪式里,她能在祠堂外边远远得看上他一眼。
在她看来,将钟厝上下几百号人的繁荣都寄托在一个孩子身上,远比求神拜佛来得更荒谬一些。
不过这一切本来都跟她没什么关系。
他们家是旁支,族谱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呆着。好事轮不上父亲,更轮不上她们这个家里三个上不了族谱的女人。
她至今仍记得第一次在门口观礼时,她问阿妈,为什么我们不能进去,但是阿爸可以。阿妈说,因为这是规矩。因为女人是不能进祠堂的,刚出生的女婴也是,就算是耄老之龄的女性长辈也只能坐在外头。
她不大能理解这样的规矩,彼时便在想,她长大了之后绝对要进去看看,直到钟韫走出来。
钟韫的个头很高,跟着第一波人一起走出来,他身边搀扶着一个年迈的老人,阿妈说,那是叔公,另一边的是阿伯。
她暗自记下他们的脸,转而又萌了疑问——学校里,老师灌输给学生的思想观念就是只有成绩好听话的人才能坐在第一排。
她问阿妈,他为什么能走在第一排。阿妈说,当然是因为钟韫很优秀。
真的有那么优秀吗?她撇了撇嘴,紧接着又打了个哈欠,便挂在阿妈的怀里睡了。
好梦知时候,在鞭炮声响鸣之际她能感觉到阿妈捂住了她的耳朵,但她不愿醒来,她梦见了站在了第一排被所有人夸赞的场景,尽管是那个看着有些傲气的钟韫,也是只能衬着她,当了一次绿叶的场景。
有人说,什么种就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有些注定是绿叶的人,成不了那饱满到即将要绽放的花苞。
怀着钟乐的最后时刻,赶上了温陵一年中极为炎热的阶段,她的背上长了一堆的痱子,但怕影响孩子,不敢吃药也不敢拿药擦。
当下,从接生婆手里接过孩子的父亲在笑着,阿嬷阿公也在笑,来了的人无一不在笑,母亲躺在床上只剩下一缕气地小幅度喘息着,钟绛雪想跑进去给母亲擦汗,可又被父亲赶了出来。
钟绛雪实在是笑不出来,她就站在门口,往里头探着脑袋,这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她肩膀,她这才看到是钟韫,可她不想喊他,或许是因为钟乐的原因,感知到了母亲此时此刻的疲惫,她心里烦躁得很,连带着钟韫也一起受到了牵连。
“做什么?”她沉着一张脸,拍开了他的手。
钟韫捏了捏钟绛雪的脸,手劲不大,可无论她再怎么想躲,他都没放开她,这会儿钟绛雪忽然起了一个心思,反正她也算没见过他,又为什么要跟他说话。
“你谁啊?别捏我脸……”她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挣脱钟韫,可这次好像是钟韫松手,惯性使然,她连着退了好几步,然后跌坐在了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钟韫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连忙伸出手朝她走来,钟绛雪不领情,直接拍开:“别跟我说话。”
从始至终钟韫都没开口说话,而后便灰溜溜走出了门,钟绛雪心头涌上一丝喜悦,像是她胜利了一般,片刻后她再走到院里想要看看他在哪里时,已经没见到他人影了。
但阿伯还在屋里跟他们说着话。
那天过去后,生活如常进行下去,钟乐的出生,为这个家添了个“好”字,可这个好更像一片片阴云,一直笼罩在她的头顶,堆叠不止,但在其他人眼里,那是一片祥云,连带着父亲都给她了些好脸色看。
那会儿她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不会讲话,也不是所有人都养不好孩子,只是看喜好,就像是喜欢吃的东西摆在面前一定会多吃两口,不喜欢的东西弃之一旁,看一眼都嫌恶。
他虽然不是那种一生气就会打人的,但一直不会给她好脸色,说话总夹枪带棍,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一遍出来。
母亲似乎心知肚明他们的偏爱,于是在某一天找到钟绛雪,安抚似得给她说了许多好话。
“阿清,妈妈是爱你的呀,只是弟弟如今还小,离不开人,长大了之后肯定会跟妈妈一样,喜欢你这个当姐姐的。”
她的小名单一“清”字,算命先生说五行缺水,于是母亲便给她取了清,因为水清冽,听着凉爽惬意,但这个名字除了母亲,没人会这么叫她。
她讨厌自己的本名,从读书写字开始,当她知道名字的意义和寄托的念想开始。
“阿妈……你不会不要我了吧?”她兴致不高,在如此一片阴影的笼罩下终日郁结在心,所有人都开玩笑的和她说过类似的话,即便才六岁,她也不想被父母送走。
母亲安抚式轻轻拍着她的背,将她拢进怀中,轻声道:“不会的。”
躺在一旁的钟乐并不明白此情此景对她意味着什么,他张开了手,往空气里扑腾扑腾,母亲见状又放开了她,把弟弟抱在了怀中。
“阿清,你想不想学琵琶?妈妈小时候就看着人家弹琵琶,我也可想了,如果你也想,我让爸爸给你请个老师,现在开始学正是不晚的时候,说不定以后还能有大作为。”
钟绛雪点了点头:“我想学!”
可她连琵琶都不知道是什么,她只知道,那是母亲没来得及实现的愿望,她想帮她实现,这样的话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能不能……会不会比钟乐更重一点呢?
然而她还是太小看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对钟乐的怨怼终究还是蓄存于心底,积少成多,在某日因为一些小事通体爆发,闹得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