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绛雪一回到休息室,就坐在那愣神,嘉禾这么小且近邻温陵,遇到都是早晚的事,她掐了掐自己的手背,疼痛是实打实的,不是幻觉,也不是梦。
她不该有如此大的反应。
她原来的名字究竟叫什么,那都已经过去了,不需要再重新提及。小时候她阿妈经常说那名字是好寓意,读起来朗朗上口,更是清脆不已。
她小时候觉得好听,慢慢的她开始钻牛角尖,因为她知道,名字再好听,取名字的人没有这方面的意思,那已然失去了意义。
所以……要钟绛雪选,她还是不想再见到钟韫,这只会让她想起以前在家时的难堪。
她本来早该忘了,结果还萦绕在她的心头,指尖麻痹的状态还没缓解。
正巧,林钰顶着戏服下了台,坐在她的身旁,她这才晃了晃手,出声道:“结束了?”
“结束了,你怎么还没走?”她端起水杯猛得灌了自己一口,然后一副松懒的模样靠在椅子上,“我刚数着数着,总觉得离我不干这行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林钰从小进的戏班,长大了就戏班业包分配。说好听点是包分配,说难听点是还债,连本带息,为了前面的能有一口饭吃,而欠下一屁股债。
林钰却没有怨天尤人,她觉得能还完,就是自己运气好,没还完,也就打工一辈子的事情。
“那还得多久?”钟绛雪本打算走的,只是林钰来了,她又忍不住想要跟她说上两句话来。
“百八十年吧。”她深深叹了口气,“你说我以后就跟你下乡去怎么样?”
“你跟我下乡?”钟绛雪没反应过来,林钰瞪了她两眼,她这才后知后觉,“哦,你上次跟我说过来着。”
她唱戏,她奏乐,承办喜事丧事热场子,包所有人满意,不过找钟绛雪的大多都是丧事多些,老人都爱听,越年轻的大多都不爱也不懂得听。
“那等你。”钟绛雪也觉得不错,正好她唱不出来,林钰倒是能补她的短处,日后就算乐团解散,她也能另学样东西,那也比正统戏曲里那些点步姿态来得简单多了。
她又灌了自己一杯水,然后开始拆卸头上的配饰:“不过就算我不成,我结婚那天你也得来给我弹,酬劳包你满意。”
她说得凛然,像不差钱一般。
钟绛雪点了点头,爽快应下:“附赠你几首,还给你算便宜点。”
“指不定,你还能连同我的丧事一起办喽。”
这时门口的布帘被掀开,进来一个人直往她们这儿走,看到林钰正在拆配饰,她大惊失色道:“哎呀呀呀呀!林钰!你快戴回去!”
“怎么了?”林钰吓了一跳,但还是照做,全部都插回去。
“老板让你再上台唱一曲。”
“又来?!”
林钰歉意看了一眼钟绛雪:“那我先去了,我们明天再见。”
钟绛雪没来得及回答刚刚的话,这会儿也没来得及回答,眼见着林钰又匆匆忙忙赶了出去。
未有片刻,外头奏乐齐起,筝乐搭着二胡一道一道,扬琴单点出欢快的长调,直到锣鼓一声巨响,嘴里含着的曲儿这才搭着乐器那未完全消散的尾音而起,感而俏皮灵动。
钟绛雪没心思再听下去了,她将南琶抱在怀里,拢了拢外套,准备回家去,临走前她去和老板结账,老板还算爽快,和她确认好下次登台的时间,便给她结了今天的账。
她连声道谢,把钱仔细卷好后放回口袋。
一打开门走出去,外头风呼呼地朝她袭来,脸都觉得冻,她后悔没戴围巾遮遮。服务员替她把门关上,她这才松了口气般得吐出一口白雾。
都说不见不思,重逢见之不忘,再分别便思之如狂,钟绛雪睡得不错,只是多梦,第二天起时昏昏沉沉,说梦会吸食人精气这回事果真不错。
她没有赖床的习惯,睁开了眼就一定要起来,随意收拾了一下,便拿出南琶试了试手感,便用一块白布包着,不过依稀可以见着那白布下的轮廓。
她今天要下乡给一户家里长辈去世的人家做工,选了一件特别素雅的白色,套了件里衣,外套便挂着给太阳晒。
在客车颠簸了数小时后,她终于到了村口,这里地临温陵界,以前算温陵的一部分,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划分给了嘉禾。
抬眼望去,黑色的棚崛地而起,坐落于各户矮小的房子里,想不见都难。
他们这儿的人往往把丧葬喜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不是家徒四壁,乐队到场即是标配。
有些有点家底的,还会搭个台,邀戏团登台。
之所以请到她们,也是因为当事人从小便喜欢听南音,只不过中间断了许多年,年老想要再常听,却已时日无多。
不过她还要在这儿等等蓝冉和吕小君,这会儿天没那么冷,太阳高挂着,正好能晒一晒,她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看着来往的车辆,心里不太平静,她心里正担忧着另一件事。
下一班车驶来已经是三十分钟后了,钟绛雪看着从车里下来的两个熟悉的面孔,欣喜万分,那颗悬着的心随之落地,蓝冉和吕小君小跑着上前,两人看到她时也十分高兴:“对不起对不起,没来晚吧?”
“没有,刚刚好。”钟绛雪和她们一起进村,一路上没人不看向她们。
吕小君煞有介事道:“你不知道,我差点就出不来了。”
钟绛雪点了点头,她知道吕小君的父母不让她赚丧事钱,觉得晦气:“那怎么跑出来的?”
她们三人身上的衣服调性一致,钟绛雪心里想,总不能是乖乖放你出来了?
蓝冉小声道:“她把衣服全部换给我了,我穿在里面快挤死了,然后小君就在外面穿了特别红的一套衣服,她妈看着我俩都有点无语,一个素一个花,简直了。”
“嘿嘿,一出门我就全换了。”她洋洋自得道
钟绛雪左看看右看看,没见着那件红色衣服的藏身之地,问:“衣服被你们吃啦?”
“被我扔了。”吕小君满不在乎,“看到了算他们倒霉,大不了再烧点纸让我跨火盆洗一下。”
钟绛雪笑了笑,马上她们就踏进了那棚子笼罩的地界,三人不再嬉皮笑脸,收敛了些。
主人家把她们带到角落的桌子上,还拉开了摆在桌子四周的长凳:“你们有什么东西可以先放在这里,等下我们就进去了。”
“谢谢。”
“我才是应该谢谢,这次多亏了几位,我爷爷要是走之前发现有这么个惊喜,或许能安心走了。”
他的普通话很标准,几乎没有任何当地的口音,戴着个眼镜,穿着服帖端正的黑西服,看着彬彬有礼,随后他便自报家门:“我叫华祺。”
然而这副样子却让钟绛雪感到怪异,她平日里虽然或多或少也见过几个穿着打扮都妥帖的客人,可也没有这两日里见得频繁,似乎全部都堆到嘉禾这里来了。
她甚至想把今日的种种紧绷归咎于昨晚的睡眠,如果昨晚能睡得好一点,今天就不会胡思乱想这么多,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过于乱想,才会紧绷。
钟绛雪暗自叹气,手上的动作却没停——裹住南琶的布被她掀开,露出了它原本的样貌。
华祺在前头引着她们三人进屋去,没想到这大得出奇,穿过红砖石条砌成的围挡和一道老旧的木门,后才正式进入到客厅,地板是由方形红砖拼接而成,构成了一条斜状的长方形。客厅正中间早已摆好了要祭奠的东西、一口棺材、若干椅子,空气里还有一股淡淡的线香味。
她们就被安排坐在靠角落的椅子上,曲目是来前几日定好的,谱子三人早已铭记于心,都不用摆谱架,这时她们只要互看一眼,便心有灵犀。
没一会儿,人就陆续进来了,每个人都神情庄重,这样的场景钟绛雪已经看了不下数十遍,虽然她没有以主人家或是旁戚的身份参加过葬礼,但以这么多工作经验来说,她早就是个“熟手”。
有时候她都觉得就算日后弹不了琵琶了,固定在殡葬业干也不错,毕竟生老病死是常事,只要有生就会有死,再怎么说都不会失业。
不过也之所以是她见过太多人了,她有时候都不免感觉到奇怪,明明对死亡如此郑重,却又如此忌讳死亡。
等一些看着年长的人祭拜完后,从外头又走出些年轻的,钟绛雪在演奏的间隙,也不免在空余几秒时瞄上一眼。
这时来了好几个人,那些人周遭的气质倒和华祺没什么两样,她如此抬头,视线仅在他们的后背来回切换,看不清长什么样,意外的是,她感觉到熟悉。
等那些人都上完香后,到了另一边站着,而那一边却正巧是钟绛雪他们的斜对角,许是感受到视线的焦点,一曲完毕后她抬头,正好瞥见了那些人。
是昨晚那一行人。
她愣了一下,她全想明白了,他一定是认出她来了。突如其来的窘迫感蔓延至全身,她有些喘不上气,可心知弹奏段不能出现差错,于是稳了下来。
昨晚替她说话的女人小幅度地对她挥了挥手,其他三人则是看着她,钟绛雪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其中,钟韫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