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台灼烧了一夜的烟灰在宫阙里弥漫不尽,死人的,莲花的,那味道像是扼着人的喉咙,呛得人喘不上气儿来。
叶枝回到寝殿,褪掉锦袍和金钗,她今天晚上一整夜都没有说话,今夜发生的一切都让她陌生恐惧,底下跪伏的那个人。癫狂大笑的那个人,不是她曾经认识的宋祯,她认识的宋祯薄情寡义,也骄傲自负,绝不会轻易让双膝跪地。
宫狱里湿冷阴暗,铁锈和血腥的味道浓烈,凹凸不平的地砖黏稠乌黑。
叶枝走到尽头,看见了她想见的人,他被关在铁笼子里,被钉在铁柱子上,酷刑之下皮开肉绽,他垂首在凌乱的发里,皮肉的疼痛让他发出一点还活着的喘息。
他的翁鸣里听到了停在面前的脚步声,在血腥里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味道,他在铁链的碰撞里抬起脸,虚弱和疼痛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看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你来了,”他声音枯哑:“我在等你。”
叶枝取下兜帽,尽管眼前这人让她费解,可她不再是会为他乱了心绪的小姑娘,她神色冷漠,问他:“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哈,我在做什么?”宋祯情绪激动,铁链作响,“太子的眼睛盯着我燕国这块地,让吴国夺了燕国的海境和港口,炮筒抵着燕国的腰杆,秦国怂恿黎国余孽猖獗作祟,即便我折辱求全,一再忍让,他们却仍步步逼迫,杀我父君,斩我幼弟,放了疯狗来咬我脖颈,没有人给我活路,何不玉石俱焚!”
叶枝颦眉:“宋祯,当年若非你屠戮灭族,坏事做绝,又怎么会得今日报应,你怪不了别人,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呵!我罪大恶极,他们便是干净的吗?”他要往前走,被铁链和铁钉勾住了肉,浊血和冷汗一起往下掉:“太子和秦王,他们便是无罪的吗?祸乱天下的不是我,被巫疆邪戾盯上的也不是我,景华知道,可他不照样把庄与当个宝贝。我是疯狗,我是暴君,我便也让天下人看看,他秦王是什么妖魔鬼怪,他太子是如何的勾结包庇!”
他急怒攻心,咳血不止,牵扯着浑身的剧痛,他在疼痛里艰难的哽息着:“叶枝,你走的真好啊……”
“你……”叶枝往前走了一步,站在昏暗的光亮下,云鬓上的珠钗微晃,赤蝶掩在鬓发下,她眼底浮起薄冷的笑,丹唇轻启:“宋祯,你疼吗?我这样瞧着你,真觉得痛快!你就该这般活着,给你一刀太痛快了!你就该这般活着,苟延残喘生不如死的活着!宋祯,你知道吗?今天从莲花池掉下去那个女孩儿,那个掉进岩浆池里尸骨无存的女孩儿,她也是黎国人,她也为着复仇而来,多少人死在你的手里,他们死了,也会弑你杀你,冤魂不散的纠缠着你!”
宋祯也笑,在血水和铁色里笑得森然,“听着,”他的嘴角往下滴着血,在呛咳间断断续续地说:“是巫疆来的人,他们,助我修筑铜墙,作为交换,要我在今天,撕开秦王的真面目。”他剧烈咳嗽,吞下痰血,嘶哑道:“他们,把秦王当做降世的神,说他是月神的转世,”他的眼又冷又亮:“他们,不甘屈居巫疆一隅,要拥秦王为帝,以月神教义,来统治天下。”他在吐血时笑出声:“秦王和太子,生两立,死相对,这是一开始,便注定的啊!”
叶枝听不懂他说的话:“月神是谁,‘教义’又是什么…?”她追问,可宋祯垂吊下了头颅,不再吐露半个字。
……
养晴殿内,景华坐在镜前束好了发冠,庄与方从浴池里出来,软袍曳地,乌发长垂,步行时露出的脚踝上扣着金丝玉钏儿,他踩着软毯走过来,停在纱帐一端,通天垂落的帐子上绣着牡丹和祥云,缀着珍珠和水晶,锦绣如烟,紫华富丽的光影晃着他的面颊,衬得人如珠如玉。景华要掀开帐子,却被庄与紧紧揪住,好像隔着帐子才好和他讲话。
他隔着朦胧,语意铿锵:“景华,一直以来,我都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哪管它是正道还是殊途,也无须问我是人神还是邪魔,我的强大,是走向你的强大,我的野心,是拥有你的野心,杀不死我,便拦不住我,万水千山,芸芸众生,世间一切,皆如是。”他眸色凝毅,这些话在他心里藏了好久,从未向他当面袒露,却不想这话会在这样的苦涩胆怯的时候说出来,可他等不了了,他必须要让景华明白,他爱他,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对他的心意!
景华的心因为他的话而动,也因为他的话而痛,他在深深的呼吸里走近,隔着软纱碰触到他面颊上的红痣,语气温柔的:“没有谁是神,也没有谁是魔,我们都是凡人,有爱恨,也有畏怖,有人在拿着你的心事做坏,在背后装神弄鬼,推着你往歧途上走,你有太多的机会走火入魔,可你一点也没有变坏,你的子民敬仰你,我也为你沉沦。”
“因为我念着你。”庄与眸光熠熠:“也念着襄叔教给我的道理,我不会把命运交给魔鬼,我要在光明里走向你。”
景华的手穿过纱帐,和他十指紧握:“我不要你一个人承受,光明也好,黑暗也好,前面的路我和你一起走。”他拉着庄与从帐子里出来,轻吻他的额头,把他拥在怀里:“庄与,永远别让我成为你的畏惧,我也从来不是你的威胁,两个人在一起,会面临很多的问题,别理会那些是非舆论,你只要记得,我爱你,我景华爱你庄与,好爱好爱。”
这是景华第一次直白地把爱意表达给庄与,秦王有野心得到景华这个人,但他也为景华给他的爱而患得患失,他会因为他的爱而更强大,也会因此而脆弱敏感,景华疼惜这样的爱人,他吻着他湿润的眼睛,把“爱”说了好多遍。
……
松裴忧心的睡不着,也着急的坐不住,他连大裳都没换,摘了冠,便淋着夜半的雨,和卿浔一起徘徊在庄与宫院外侯着景华。宫人们垂首敛息,噤若寒蝉,宫灯在夜雨里湿漉漉的,拖曳到青石地面的水洼里,让雨滴敲得碎碎漓漓。
近侍也都在几步外,卿浔给松裴撑着雨伞,松裴仰天怅然,俯首焦躁,回首时看见卿浔神思恍惚,湿透了半身衣衫也没察觉,他叹息着,抬手把雨伞掸开了,仰面瞧着漆黑的夜幕,让雨落在自己身上:“淋些雨,弄狼狈可怜些。”
卿浔索性收起了伞,和松裴站在一起淋雨。他今夜格外沉默,一直在走神,今夜的事故很严重,但松裴看得出来,他不是再为这些事沉思。
松裴在心中叹气,这墙根下不便说话,这种时候更不便关起门来做商议,眼下他的行为举止都是关键,他得把自己敞在人眼底下,来的路上他和卿浔匆忙地探讨了个对策出来,大错已铸,一切推脱巧辩都是与太子离心的罪辞,如今他只得放低姿态来认错,是骂是罚都得心甘情愿的受,他必须得稳住太子对他的信任。
“陛下。”卿浔的声音低沉在落雨里,他双眸镇定冷静,那目色让减轻了松裴心里的烦乱,他轻声说:“交给我吧。”
他这话,这目色,仿佛让松裴一颗焦灼的心骤然浸没在这冷雨里,那冰沁火燎的滋味让他难受,他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也因此而感到愤怒,他靠近卿浔,狠狠地扯拽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你别冲动,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卿浔垂眸时轻轻地笑了,他看着脚底水洼里崩溅的流光,像极了一把火燃在脚底,正是无声地吞噬着他的精气。该是痛的,可他只感到麻痹空洞,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那瞬间销融的烟灰,一同从他身体里剥离消失了,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厌烦和疲惫。
松裴见他这般,也是无言可安抚,只得与他低声道:“卿浔,你允诺过我的,你得说话算话!”
天将晓时,二人看见青良从外头回来,知道他是去处理追云的后事,便问了一句。
青良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捧着空空荡荡的骨灰盒,恍然笑道:“没了。”他枉顾规矩,抬头看着二人,眼底含压着悲恨,却冷静又清醒地说道:“人没了,灰都捞不出来。”他的余光扫过松裴身后的卿浔,卿浔正盯着他捧着的盒子,青良用袖子盖住盒面,挡住雨的冰冷,也挡住那人的目光,“追云侍奉主上多年,他是主上亲自带回来的人,如今却连一把灰都没留下。”
松裴明白他的这些话是有意说给卿浔听的,替他说道:“孤不会便宜了宋祯。”
赤权听到动静从宫门里出来,他双眼红肿,为追云的死痛心垂泪,从前在宫里,他和青良都是襄君手下有脸面的人物,秦宫谁人看了不给几分客气,但他们却羡慕追云和折风,那是真正得往上倚赖的近侍!赤权至高的目标便是想到秦王身边侍奉听命,免不了要探探风,折风那人孤僻古怪,一句话也不和他们说,和他交手也占不上便宜,便经常找追云打听点儿消息,追云嘴风也严,但没折风那般死板,他拿好酒给他喝,追云也会把不打紧的给他说一些,一来二去关系也就近了,赤权是真把他当兄弟!
可今日,他兄弟死在他眼前,连一块骨头一捧灰都没留下!
他在看向卿浔的时候握紧了双拳,青良怕他乱来,把他往后一拉,道:“奴才进去为陛下通报。”忙拽着他进门去了。
天亮时下起了雨,景华和庄与一同整装出来,松裴和卿浔在墙根底下站了大半夜夜,腰酸腿麻,不知道秦王个太子沐浴换个衣服怎么就能耗费这大个工夫,可他心虚,不敢懈怠,此刻见人出来忙上前行礼问安,把人往议事殿里引。
松裴简短的交代了昨夜的后事处理,景华握着庄与的手没有松开过,青良赤权为他们两个掌伞,景华问:“宋祯呢?”
景华没多问,便是对他的处置还算满意,松裴心下松了口气,又道:“宋祯关在宫狱,连夜审了,动了些刑,他嘴硬,什么也没交代。”景华还是没说话地往前走,松裴松下的那口气又悬起来:“是否还要再用些重刑,再审一审?”
“当然要审!”景华面色沉冷:“本宫亲自去审,我倒要看看,一个活人,他的嘴能有多硬!”
这时,庄与拽了景华的袖子道:“殿下,一会儿宋祯无论说了什么,你都要留着他的命,送他回燕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