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胆澄冰雪,见明镜高悬。
沈卿云端详着掌中那块刻有明镜二字的令牌,一个始终盘旋于心的疑问,随着唐二白那番话,终于有了答案。
当初离开龙泉山庄时,景昭为何突然不再追究唐家,这令牌又如何能完璧归赵。
所有的关窍,都在此刻逐渐清晰起来。
是唐九霄。
是他违背了父亲的意志,暗中周旋,才成全了她今日的安稳。
这个认知沉甸甸地落进心里。她茫然思忖良久,驱使一个精于算计的人做出如此悖逆之事的动机,似乎只剩下那唯一的答案。
他心里,或许真有她。
然而,当这个迟来的真相浮出水面,她垂眸聆听自己的心湖,那里没有泛起半分涟漪,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
即便有情,那又如何?那点微不足道的旧情,难道就能抵消过往的欺骗,利用,以及锥心刺骨的伤害吗?
更何况,他已经死了。
沈卿云眨了眨眼。
眼底是干涩的,没有半点泪意。
“姑娘。”
青篱悄步至她身后,低语数句,将香云楼内的情形一一禀明。
“二十多年了,原来除了老祖宗,还有人记得这些旧事。”
沈卿云飘远的思绪被拉回,回道:“无妨,让他们放手去查。唐二白便是想破了头,也断然猜不出我们埋在那香云楼里的暗桩究竟是谁。”
“可若……此事不慎传入了盛京呢?”
青篱眉间忧色难掩:“姑娘,您就不怕引火烧身,招来杀身之祸?”
“外人只会觉得,这是大皇子景昭在背后驱使,绝不会联想到早已式微的胡家。”
沈卿云眸光沉静,是全然的镇定:“老祖宗隐忍多年,迟迟不动明镜台,怕的正是锋芒过早显露,会为家族招致灭顶之灾。”
“而今由我出面,将其带到台前,无论是大皇子那边,还是胡家那边,都算是皆大欢喜。”
这正是兄长胡绥当初在龙泉山庄布下疑阵,费尽周折,也要将此令牌不动声色送入大皇子手中的缘由。
“万幸,此物未落入三皇子之手。”
沈卿云吐了口气,低声喟叹:“否则,眼下还不知是何等光景。”
一切,须从三十年前溯源。
永光元年,先女皇登基。
为制衡反对她登基的门阀世族,女皇重用酷吏,罗织罪名,动辄严刑逼供,抄家灭族。朝堂之上人人自危。反倒是那些巧言令色,欺上媚下的奸佞之徒,步步高升,横行无忌。
值此浊浪滔天之际,江湖上,悄然兴起了一个名为明镜台的组织。
明镜台一不图名,二不图利,专司稽查朝中奸党,追缉诛杀不法之徒。其行踪飘忽,手段莫测,一时间,明镜二字威震朝野江湖,宵小之辈闻之丧胆。
然而,直至数年后大理寺介入查案打压,明镜台彻底销声匿迹,也无人知晓其成员多寡,更无人窥见其首领的真容。
“老身正是参与了当年查案,有幸得见明镜台的印记。”
老仵作将先前起出的毒镖用帕子托了,递至唐二白眼前:“公子请看。”
唐二白凝目细观。
只见镖尾刻着一枚极精细的符号,细小如发,乍看难以辨识。
“是篆体的镜字。”
老者从旁解说:“凡明镜台留于现场的凶器,皆刻有此字。”
唐二白指节轻叩桌面,在寂静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必须重新审视眼前的局势。
他不信沈卿云有此能耐,能独力布下此局。
更不信她一介医女,能驱策如此锋锐的刺客组织。
这必是远在盛京的那位大皇子布下的迷阵。
而其目标,定然是那位被软禁在栖兰阁的李姑娘!
思及此,他背脊陡然窜上一股寒意,厉声喝道:“来人!即刻封守栖兰阁!莫说是人,便是一只飞蛾,也不得出入!”
一声令下,人影闪动。
唐九霄垂首混在侍卫之中,漠然领命。那双始终低垂的眼,却是不动声色地将满堂风云尽数敛于眼底。
父亲只当他远在盛京,却不知他早已混入侍从队伍,与唐二白同期抵达营州。
盛京城里那个“唐九霄”,不过是他借景昭之势布下的替身罢了。
原本,替景昭从李玉茹手中取得那份崔氏的罪证后,他便该抽身离去。
可眼前的局面实在诡谲莫测,让他不得不驻足,非要看个分明。
无论是那疑似夷人,在营州城内大张旗鼓收粮,实则是在城外暗行明收暗运,操控粮价的势力。
还是眼前这胆敢刺杀孙纨的明镜台……
他能确定,这绝非大皇子手笔。
虽然那块上刻明镜的令牌由他亲手交还,但景昭若真能操控明镜台,又何须大费周章,托他来营州涉这趟浑水?
他有一种莫名的直觉。
那身在陶然客栈天字号客房里的蒙面女子,同眼前出手杀孙纨的势力,大概脱不开干系。
雨丝淅淅沥沥,不见停歇。
营州城外,方从文抱着幼子,蜷缩在临时搭起的屋棚下躲雨。
不远处支着一口大锅,锅里的米粥翻滚着,散发出浓郁的米香,勾得人腹中辘辘。
“当真……只需干一天活,就有粥吃?”
方从文吸了吸鼻子,压低声音,难掩惊疑地问身旁的男人。
“光喝粥自然不顶饱,但总能吊着命。”
那男人叹了口气,满脸麻木:“这世道,能活一天算一天吧。”
“设这粥棚的,究竟是哪路善人?”
方从文读过些书,想得也多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含糊道:“无缘无故的,该不会是……”
“该不会什么?造反吗?”
男人竟直接将他未敢说出口的话捅破,语气里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怨愤:“你是从城里逃出来的吧?我也是!你瞧瞧城里那些老爷,过的什么神仙日子!你再瞧瞧街上,饿死的人都快堆不下了!”
“我亲眼看着官仓里的米,一石一石被拉出去,卖给了不知哪路神仙,白花花的银子,全流进了他们的口袋!”
雨幕之下,那男人的激愤之语引发了四周流民的一片低声应和,怨气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
直到熬粥的伙计敲响铁锅,人群才暂时压下议论,默默排起长队。
方从文抱着孩子缀在队尾,心头却萦绕着那个归还他镯子的蒙面人。
此人莫不是要……造反?故意派他来此,是因他识文断字,想借他之口煽动流民?
他心乱如麻,待排到锅前,那分粥的伙计抬头见他,猛地一愣:“方师兄?你怎么流落至此了?”
方从文闻声细看,消瘦的脸上也显出惊诧:“张师弟?你不是举家迁往辽州了,怎会在此地?”
“唉,一言难尽。”
张姓伙计摇摇头,见他怀中孩子,特意舀了勺稠厚的粥:“师兄莫听旁人蛊惑,咱们只是老实办差的平民,造反那等诛九族的勾当,万万沾不得。”
“那你如今是跟了哪位东家?”
方从文小心地将粥喂给孩子,心中微动:“要是还缺人,我略通文墨,或可效力。”
张伙计左右一看,凑近他耳畔,声音压得极低:“是辽州胡家,我们这趟来营州,一切听凭一位姓沈的姑娘调度。”
他顿了顿,推心置腹道:“老方,我念着旧情才同你说。咱们这位掌柜的,手段是厉害了些,可心肠是善的。你若真想寻个安身之所,我愿为你引荐。”
姑娘?
可替他夺回镯子的分明是个男子,听口音也非北地之人。
这如何能对得上?
方从文心头疑云丛生,却难以抗拒这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若真能追随这位掌柜,他与孩子便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也算不负亡妻临终所托。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中那紧裹的布包,把心一横,悄悄摸出锭银子。
正是当日与镯子一同归还的那两锭之一。
借着破旧衣袖的遮掩,他将银子塞入伙计手中,声音苦涩:“张师弟,师兄我……实在是山穷水尽了。这点心意你收下,只求你为我美言几句。你看看这孩子,再这么下去,我们父子只怕……”
“方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那伙计像被烫着一般,忙不迭将银子塞回他袖中,又急又气:“我岂是城门口那些趁火打劫的小人?当年在书院,你对我多有照拂,这份情谊我一直记着。你留着这银子,往后安家用得着!”
方从文脸上顿时火辣辣的。
这些时日卑躬屈膝惯了,他竟也学会了这等污浊手段,用银钱去玷污同窗的赤诚之心。
“是我糊涂了……张师弟,对不住,我不该如此。”
沈卿云近来颇感心力交瘁。
一面要与唐二白周旋博弈,另一面还需掌控营州粮价起伏。
尤为棘手的是,手下精通账目的人手严重不足。连日来,她亲自核对每日进出粮账,动辄便要耗去数个时辰,常至深夜。
恰在此时,有人举荐了一人。沈卿云虽心存疑虑,仍细细查问了其来历背景。
“查过了,没啥问题,从北边逃到营州城来的,在城里寻摸不到出路,又逃到城外,正巧碰见了咱们施粥的商队。”
黄大力沉声禀报:“姑娘,要不要把人带到客栈来?”
“带他来吧。”
沈卿云揉了揉酸胀的额角,低声补充道:“为防万一,你们在旁需得看紧些,勿出纰漏。”
“是。”
黄大力领命,临转身前又特意回身:“还有一事。近来云香楼那头有个身手极高的侍卫,屡次来客栈附近窥探,形迹可疑,来者不善。还好都被咱们的弟兄及时发现,挡了回去。”
他神情凝重地嘱咐道:“姑娘近日……千万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