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沈卿云刚回胡府,便见青姨已在书房等候,手中执着封信。
信自战火最烈的边关而来,纸上似乎还残留着烽烟与沙尘的气息。
这是胡野于军务百忙之中,匆匆写就的报平安的家书。
字迹潦草奔放,多处墨迹氤氲晕染,透露出书写时的急迫。
沈卿云逐字读去,神色却越发凝重。
战局已然陷入僵持,而后方支援更受掣肘。
自古兵家之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倘若连这最基本的供给都难以保障,平辽军又如何能稳固防线,克敌制胜?
“今晨便有管事来报,即便将辽州官仓现存粮草尽数运往镇远关,也只够大军维持一月之需。”
沈卿云将信仔细折好,沉声道:“青姨,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我们必须提早筹谋。”
“动用胡家私库,再加上赈济难民的开销,也仅能多支撑一个月。”
青姨心中默算片刻,眉间忧色更深:“营州那边而今是何情况?还是不容乐观吗?”
“依旧咬死不松口。”
沈卿云摇头:“我已派人往更远的州府调粮,但路途遥远,往返至少需三个月,还有整整一月的缺口。”
“是,只有营州城距离咱们最近。”
青姨思及至此,竟开口提议:“老身倒是在营州城有些人脉,不如让我亲自走……”
“不行,青姨,外头乱成这样,我怎能放您老人家去涉险。”
沈卿云未等她说完便断然打断:“况且,营州拒粮,绝非寻常商事纠纷,而是有人存心在背后阻挠。”
“谁敢这般胆大包天?”
青姨闻言色变:“这分明是通敌卖国的行径,按律当诛九族!”
“我推测,大概和盛京城里的局势脱不开干系。”
沈卿云只此一句,青姨便已心领神会,面上顿时腾起怒意:“当真龌龊!边关将士和百姓的性命,在他们眼中便如草芥一般!”
“我昨夜反复思量,方才细读了二公子的信,心中萌生一个念头,只是不知是否稳妥,想请青姨帮我参详参详。”
沈卿云将手中那封仔细叠好的书信轻轻递回青姨手中,神情肃然:“此事关系重大,恐怕……还需请您代为禀明老祖宗,请她老人家定夺。”
她话音渐低,附在青姨耳边细语。
青姨侧耳听着,本就忧心忡忡的神情愈发沉凝起来。
正当辽州上下为粮草短缺焦灼难安之时。
几百里之外的营州,竟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
城门口,身着精甲,手持长枪的守卫接过路引,眼神挑剔地扫过眼前这一对衣衫褴褛的父子,搓了搓手指,意图不言自明。
面容枯槁的男人面露难色,一只枯瘦黢黑的手颤抖着伸进胸前衣袋,摸索了半晌。
见他动作迟缓,那守卫脸色一黑,竟欺身上前,一把将他推开。
那流民早已饥疲交加,哪经得住这推搡,当即踉跄倒地。守卫顺势从他破旧的衣衫里搜出个小包裹,外面紧紧裹着粗布。
他慢条斯理地一层层剥开布包,露出的银光让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大手一挥:“进去吧。”
“官爷……求求您行行好。”
那男人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哀求道:“这银镯子是孩儿他娘临走前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我们父子俩最后一点傍身的指望……求您发发善心,还给我吧!”
“您瞧这孩子,饿得连站都站不稳了啊……”
“呵!想白进城?天底下哪有这等便宜事!”
守卫重重冷笑,掂了掂手中的银镯:“上头早有严令,流民一个都不准进!今日算你运道好,撞上爷大发慈悲,要不然,就等在外头饿成干尸吧!”
“就是就是!你自己不想活,别耽误我们进城啊!”
不待那男人再开口,他身后排队的人群里已有人高声嚷起来:“咱们千辛万苦逃到营州,不就图这儿有粮能活命吗?你快些让开!”
几声附和接连响起,麻木而急切。
那男人浑身一颤,终是哑了声,只踉跄着起身,死死搂住怀里瘦弱的孩子,被后面的人推搡着挤进了城门。
守卫将镯子往怀里一揣,面无表情地挥挥手:“下一个!”
人群熙熙攘攘,挤在城门口堵塞不通。
可终究是放行的少,被驱赶出去的多。
直至日头西沉,眼看城门将闭,守卫正欲推动沉重的门扇时,一支车队匆匆赶来。
驾车的是一名铁塔般的壮汉,满面横肉,煞气逼人。
身后随行的侍卫个个高头大马,神情冷峻。在这灾荒之年,能有如此阵仗的,绝非寻常人家。
守卫不敢怠慢,立刻换上一副谄媚嘴脸,毕恭毕敬地上前:“不知诸位是从何而来?进城所为何事?”
“哪来这么多废话?”
那驾车的壮汉横了他一眼,气势汹汹地挥手丢了件东西。
守卫忙不迭接住,定睛一看,竟是一枚金光闪闪的金钱!
如此阔绰的手笔,惊得他目瞪口呆。
片刻后,那守卫卑躬屈膝,连声赔笑,朝身后使了个眼色:“是小的有眼无珠……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挪开路障,请贵人进城?”
前倨而后恭,丑态毕露。
就在这时,马车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那笑声短暂,却清晰得刺耳,分明是个女子。
紧接着,一只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掀开了车帘。
面纱上方,那双精心描画的眉眼居高临下地掠过人群,眼尾点缀的金箔在夕阳暮色中折射出粼粼细闪。
那目光里带着些许倦怠,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不过是无趣的风景。
虽只露出半张脸,但那通身的骄矜气度与秾丽风情,足以令所有目睹之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惊鸿一瞥。
不过半个时辰,那枚金钱便自那城门守卫手中迅速辗转几番,出现在香云楼某处僻静包厢内。
香云楼坐落于营州城最繁华的地段,飞檐斗拱层层叠叠,占据了半条长街,灯火彻夜不熄,乃是远近闻名的销金窟。
楼内丝竹管弦之声飘飘荡荡,觥筹交错间,伴着笑语喧哗。仿佛城外的饿殍遍野,边关的烽火连天只是另一个世界的遥远传闻。
瑞脑香氤氲缭绕,唐二白斜倚在窗边软榻上,白玉冠束发,衬得那张俊朗面容愈发贵气,眉宇间却凝着一抹漫不经心的慵懒。
他半眯着眼,指尖拈着那枚精巧金钱,正侧耳听着面前那名身着官服,姿态却极尽谦卑的男子回禀消息。
“那马车入了南市,就往客栈去了,侍从里好手不少,再靠近些……只怕探子会被发现。”
孙纨絮絮说了半晌,仍在外围打转。
唐二白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指尖那枚金色倏然弹出,划出道短促弧度,不偏不倚,正弹在孙纨额心。
金钱落地,悄无声息地陷进织满西番莲纹的厚毯里。
孙纨额上一痛,慌忙弯腰去拾,头顶却传来唐二白辨不出情绪的声音:“景朝铸金,惯例不过十之七分。北夷之地金矿富庶,金子成色,足有九分之上。”
他拾起那枚金钱,依言用指甲在边缘轻轻一刮,借着灯光细看刮痕处的色泽,顿时恍然大悟,惊愕抬首:“这金钱成色极足!二公子的意思是……那车驾里的女子是夷人?”
唐二白未答,只将目光悠悠投向窗外夜色,话锋一转:“辽州派来那批买粮的人呢?如何了?”
“您是说胡家商队那些人?”
孙纨虽不明其意,仍是恭敬应道:“还在城中驿站住着,未曾离去。”
“盯紧点。”
唐二白打了个哈欠,并非困倦,更像是觉得眼下这些事都乏味得紧。
他直起身,舒展了下筋骨,又吩咐道:“前几日你送来那个弹琵琶的女人不错,让她过来伺候吧。”
孙纨忙不迭躬身应道:“是,是,小的这就去安排。”
直至退出房门,穿过几重回廊,他方敢抬手揉了揉额角。
指头触到一处微肿的淤青,隐隐作痛,提醒着先前的难堪。
在唐二白面前那副恭敬顺从的模样霎时褪去,孙纨嘴角下撇,咬着牙根低低啐了句:“呸!不就是靠娘胎里带出的权势,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
小厮觑着他脸色,小心翼翼凑近前来:“孙大人,可是有何吩咐?”
“去,把玉兰送到唐公子屋里去。”
孙纨挥挥手,不耐烦地迁怒道:“叫她放明白些!别端着那副清高样儿真把自己当回事,不过是个弹曲儿的,还真以为能守着那点虚名立牌坊不成?”
小厮一听,脸上顿时现出为难之色,却也不敢违逆这位官爷,只得连声应下,转身匆匆赶往栖兰阁。
素心何须世人赏,幽兰空谷自清音。
玉骨怎堪香云驻,冰心犹向雪外寻。
这位玉兰姑娘,在香云楼确是个特殊的存在。从不公开挂牌,只见自己愿见之客。
因她出身不凡,本是营州玉氏的嫡女。
无奈家族当年站错了队,一朝倾覆,男丁流放,女眷尽数没入贱籍。
她也从云端跌落,最终沦落至这香云楼中。
隔着屏风,小厮小心翼翼地赔着笑:“孙大人的吩咐,小的不敢不从……还请玉姑娘移步……”
“招之则来,挥之则去,那孙纨生得不怎么样,想得倒是挺美。”
屏风后那道窈窕身影端坐不动,纤指轻拨琵琶弦音,嗓音疏淡:“不去。”
小厮急得额角冒汗,压低声音劝道:“姑娘,孙大人咱们得罪不起啊!更何况,真正想见您的,是那位从蜀州来的贵客。那位公子背景深不可测,拂了他的意,只怕整个香云楼都要受牵连!”
“你说……是谁要见我?”
正当小厮无计可施时,屏风后的玉兰却忽然出声追问,语调似有异样:“是那位蜀州来的唐公子?”
“正是,正是。”
小厮见事情有转机,忙不迭应道:“姑娘,唐公子气度非凡,若能得他青眼,您往后的日子可就大不相同了!”
谁知,玉兰却只是极轻地哼笑一声,指尖在琵琶弦上拨出一个清冷的单音:“那你便去回那位唐公子,若真想见我,就请他移步栖兰阁,否则,便当他是半点诚意也无。”
她话音里透着明晃晃的轻慢,一旁的小厮听得心头直跳,愣在原地。
自打那位唐公子在香云阁住下,莫说楼里的姑娘,便是州府里那些有头有脸的官爷,在他面前也都是陪着万分小心,何曾有人敢用这般不屑一顾的口气说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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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 3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