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夫人的芙蕖院坐落于唐府西隅一角。
虽地处偏远,却匠心独运地引活水入园,耗费巨资凿成一片人工湖,取依山傍水之意。
院内景致雕琢精细,一草一木,步步是景,皆透露出唐家一脉相承的奢靡。
时逢初夏,湖畔的荷花已结满花苞,清风拂过,在荷叶间摇曳生姿,亭亭净植。
唐九霄独自穿过曲折的水上回廊。
湖心筑有一水榭,他的父亲与母亲,此刻正于亭中赏景。
湖光山色虽好,大概此时此刻,也只有父亲尚有闲情观赏。
唐九霄漠然想着,抬手掀开竹帘,步入敞开的亭中,敛袖一礼:“儿子见过父亲,母亲。”
闻得动静,最先有所反应的,并非端坐椅中的男人,而是被他亲密揽在怀中的女子。
她有一头流金似的卷曲长发,眼眸是如宝石般的湛蓝。五官深邃明艳,是极具侵略性的美,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唐九霄很清楚,自己这副容貌,十之七八承袭自母亲。
若非凭着这张与母亲极为相似的脸,先前在龙泉山庄,他违背父亲意图,擅自将筹码押注于大皇子时,便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那女子望着他发愣半晌,眼神懵懂,忽然指着唐九霄嘿嘿笑了两声,口齿不清地吐出几个字:“你……像……像我……”
她话音拗口,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得艰难。
唐九霄低下头,掩去面上转瞬即逝的异色。
有那么一刹那,他为自己拥有这样的母亲感到羞耻。
“来了。”
唐无痕略直起身,淡声应了句,随即极富耐心地低头对怀中的女子温言解释:“阿雅拉,这是你的孩子。”
“……孩子。”
名为阿雅拉的美丽女子似懂非懂,歪着头晃了晃,含糊地摇头:“没有……不是……”
自己的母亲,甚至全然忘却曾生育过他这个孩子。
唐九霄只觉荒唐得可笑,可当他真切地看着眼前这对状似亲密无间的男女,面对这幕近乎荒谬的伉俪情深,嘴角却沉重得牵不出一丝弧度。
“父亲先前交代的事,儿子已办妥了。”
他一刻也不愿在此地多留,索性开门见山,禀报起前番前往滇州的差事:“您要的东西,昨日已命人送至您院中。”
“不错。”
唐无痕稍稍正色,语气却依旧平淡:“欲令其亡,先令其狂。你大哥和他母亲在盛京城正风头无两,待你将蜀州的事务料理妥当,正好去帮他们添一把火。”
话里说的是相助,语调里却尽是冰冷的讥讽。
唐九霄对此置若罔闻,只回道:“营州那边,儿子尚有些首尾需得亲自处置。父亲若需人手襄助,不妨遣唐二白前去,我看他近日人在蜀州,倒是闲闷得很。”
“营州?”
唐无痕闻言,神情了然,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心思:“当真觉得为父看不出你的打算?营州与辽州相距不过数百里,所谓办事是假,惦念那女子才是真。”
“依我看,不如让你二哥去营州,你去盛京才对。”
“父亲多虑了。儿子对她恨之入骨尚且不及,何来惦念。”
唐九霄静默一瞬,再开口时,声线冷澈如冰。
唐无痕嗤地笑了声:“是么?那为父倒是不明白了,你费尽周折截那些秦州的家书,又是为何?”
“既要报复一人,自然该将其底细摸清,方能攻其软肋。”
唐九霄神色未变,语气平静无波:“何况,若真让她寻得时机回四时谷,届时再想出手,只怕要平添许多周折。”
“回……回。”
原本安静偎在唐无痕怀中的阿雅拉,像是被这个字眼刺中了某根神经,突然不安地扭动起来,口中反复念叨着:“要回,要回去!”
“累了?我们回去歇息。”
唐无痕立即收紧了环抱的手臂,低头温声安抚怀中的妻子,随即抬眼看向唐九霄,眼神已带上几分不耐,径自终止了这场无谓之争。
“年前便得线报,北境夷部近来颇不安分,眼下恐将按捺不住。”
“你就不必前去涉险了,此事交由唐二白处置。”
言罢,他俯身将阿雅拉打横抱起,径直越过伫立原地的儿子,头也不回地踏出了水榭。
转瞬间,偌大的湖心亭只余唐九霄一人。
残阳斜照,将他身影拉得细长。
他在原地伫立良久。
直至余晖在水面铺开一道道破碎的金光,而那对相拥离去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曲折回廊尽头。
昌平一十七年,八月。
北地大旱,赤地千里。
饥民如潮,流寇四起,更兼夷人铁骑乘虚南下,边关烽火连天。
辽州城内人心惶惶。米价一日三涨,各大粮铺早已被恐慌的百姓抢购一空。
流言如野火般在街头巷尾蔓延,皆言夷人的马蹄不日便将踏破城门。
胡府书房内,烛火摇曳。
沈卿云端坐案前,按着一卷摊开的账册,正听着管事略带些颤音的汇报。
“开胡家私仓,在四处城门设棚施粥,先稳民心动荡。”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镇定:“平辽军那边,可有新的战报传来?”
“尚无音讯。”
管事忧心忡忡地摇头:“虽说府上去岁早有预备,屯了不少粮草物资,但战事若久拖不决……”
“周边州府呢?”
沈卿云打断他,眸光锐利:“边境战事已起多日,为何至今不见支援?”
管事闻言,脸上顿时浮现愤懑之色:“姑娘有所不知……唉!”
“辽州城有咱们压着,粮价尚且可控。但几百里外的营州,城里的粮食已经翻了足足十倍!官府非但不加管制,反而暗中纵容,这其中的好处,早就流进了他们的腰包!”
沈卿云翻阅账目的手随之一顿。
烽火连天,民生凋敝,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宦而言,竟成了一场中饱私囊的盛宴。
他们非但不惧战乱,反而盼着这火烧得更旺些。
“既无粮草,也不派兵支援。”
沈卿云冷笑了声:“怎么,莫非真要等到城破人亡,抱着那些金银一同殉葬不成?”
数月独当一面的历练,叫她言辞愈发犀利,连带着眉宇间也褪去了从前的温软,添了几分凌厉。
沈卿云愈想愈是气愤,把账簿往案上重重一搁,沉声追问:“营州现在是谁在主事?我们派去营州购粮的商队呢?我记得那是年前早就定下的单子,难道如今他们竟要翻脸不认账?”
“利字当头,哪还顾什么情面信用。”
管事叹息道:“营州如今乱象丛生,官仓紧闭,市面上的粮食都被几家大商号联手垄断,这才敢如此坐地起价。听说背后主事的,是位从蜀州来的公子,月前便已抵达营州。此人来历不凡,手腕通天,如今官商两界,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
蜀州。
沈卿云眼皮一跳,胸臆中怒气更盛:“那公子可是姓唐?”
“不错。”
那管事察觉她语气里有异:“姑娘莫非认得此人?”
沈卿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深深吸了口气,将话题转向正事:“商队现在到哪里了?”
“还在营州僵持着,对方既不交粮,也不肯赔偿。”
沈卿云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案面,情绪渐稳:“传信过去,两件事,第一,查清那位唐公子的名讳。第二,盯紧营州各处城门,每日记录粮车进出数量,时辰和去向,我要知道这些粮食的来龙去脉。”
管事忙垂首领命,悄步退下。
夜色已深,子时的更声在寂静中敲过两响。
沈卿云盯着账簿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指尖用力按着抽痛的额角,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唐家人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营州,时机巧合得令人心惊。
如今盛京城局势波谲云诡,崔家风头正劲,唐家既已彻底倒向三皇子,其一举一动,必然与夺嫡之争紧密相连。
千里迢迢奔赴营州操控粮价?蜀州本就富甲一方,如此大费周章,所图谋的,绝不可能只是这点蝇头小利。
门扉轻响,沈卿云应声抬头,见是青篱端着汤盅走了进来。
“怎么还没歇息?”
她吐出一口浊气,勉强松了松紧绷的心神:“说了多少回了,不必特意顾着我。”
“姑娘说得轻巧,哪回我不来催,您不是直接在书房熬到天亮的?”
青篱将盅轻轻搁在案上,揭开盖子,里头是熬得米粒开花的白粥,缀着两枚殷红的枣子,米香混着枣甜扑面而来。
她边盛粥边轻声道:“本想寻些燕窝的……可眼下这光景,好东西也不多了,得紧着点用。”
“这已是极好不过的了。”
沈卿云却没再如往常般搁置不用,而是极为珍惜地捧起了那只碗。
她望着碗中黏稠的米粥,叹道:“白日我去铺子时,特意绕到城门口看了一眼……那些灾民,个个面黄肌瘦,躺在城墙根一动不动,我实在不忍,差人快去寻些吃的来。”
“谁知人心惶惶,铺子里的陈米都被一扫而空,一时拿不出像样的粮食。底下人没法子,找来几麻袋榨过油的豆饼。”
沈卿云指尖抚过碗沿,声音里带着压抑的不忍:“那是喂牲口的豆饼,又硬又糙,没有半点油盐滋味……可他们,竟都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还跪在马车边,不住地向我磕头道谢。”
“姑娘怕是没听说,这些从北边逃难来的人,进辽州城之前,莫说是豆饼,就连草根树皮,甚至泥土都能挖来充饥。”
青篱叹了口气:“您今日做的,已是功德一件,至少让他们吃上了一顿饱饭。”
本该湿润的米汤,在喉头滚了几道,如砂砾般滞涩难咽。
“我于心不忍,不是因为豆饼。”
沉默片刻,沈卿云搁下瓷碗,摇了摇头:“是即便咱们现在开仓放粮,也只能缓解一时,终究无法从根源解决问题。”
“我始终想不明白一件事,同样是人,为何有人能高坐明堂,坐地起价为富不仁,而有人却要在饿死的边缘挣扎?难道真是命数使然?只因为前者生来富贵,后者便活该被前者践踏,任人宰割?”
她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不禁自嘲道:“过去的我实在天真可笑,凭医术救回几条性命,便发自内心地以为自己真的是在拯救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