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淼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
意识回笼时,她已经坐在了自己熟悉的蒲团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门窗紧闭,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窥探都隔绝在外,只有从窗棂缝隙漏进来的、渐渐西斜的阳光,在青石地板上投下几道狭长而寂寥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淡淡的草木清香,这是她平日里调制来宁神的熏香,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涩然。
怀里,团子似乎感知到主人极低的气压,不再发抖,只是用它毛茸茸的脑袋,一下下轻轻蹭着苏淼的手腕,发出细微的、带着讨好意味的“咕噜”声,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懵懂的担忧。
苏淼低下头,看着团子那双纯净又无辜的黑眼睛,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滚烫的泪意涌了上来,却被她死死忍住,只在眼底氤氲开一片模糊的水光。
不是生气,也不是埋怨团子。这小家伙天性胆小,受了惊吓,本能反应罢了。
只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的难堪和失落,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心防。
演武场上那一幕,如同最清晰的留影石画面,在她脑海中反复播放、定格、放大,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白朔那瞬间错愕继而窘迫蹙起的眉头,柳烟儿翩然而至自然挽住他手臂的姿态,周围无数道或同情、或嘲弄、或纯粹看热闹的灼热目光,还有她自己,那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卑微到尘埃里的样子……
最后,一切纷乱的景象都褪去,清晰地定格在白朔那沉默的、复杂难辨的、最终归于回避的眼神上。
那眼神,像是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浇下,让她从里到外都冷得发颤,连指尖都冰凉。
“所以上次凡间探险,你说要闭关……是骗我的?”
她怎么就……问出口了呢?
在那种情况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用那种几乎是控诉的语气。
现在冷静下来回想,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反复扇在她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疼,提醒着她当时的失态和愚蠢。她不仅丢了脸,还亲手把自己那点隐秘的心思,剥开来,摊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任人评点。
她把脸深深埋进团子温暖蓬松的毛发里,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安慰。灵宠身上特有的、干净的草木气息,稍稍抚平了她翻腾躁郁的情绪,却让心底那股空落落的、尖锐的疼,更加清晰起来。
三年。
整整三年。
她人生中最美好、最鲜活的三年少女时光,几乎都耗费在了一场无声的、只有她一个人参与、一个人狂欢、一个人心碎的盛大暗恋里。
记忆的闸门,在这一刻,伴随着心湖冰层的碎裂,轰然打开。
那是三年前的初秋,青云学院的新生大典。
她刚刚通过严苛得近乎变态的入门考核,带着一身尚未完全平复的灵力波动和满腔对未来的憧憬,穿着崭新的、还有些宽大不合身的月白弟子服,和数千名同样激动忐忑的新入门弟子一起,站在青云主峰那足以容纳万人的巨大广场上,仰望着前方高悬的、闪烁着灵光的“青云直上”牌匾。
周围是嗡嗡的议论声,兴奋、紧张、期待交织在一起。她紧紧攥着衣角,手心微微出汗,既为自己能踏入这修仙圣地而骄傲,又为未知的前路感到一丝茫然。
然后,就在院长冗长的致辞即将结束,不少弟子已经开始悄悄走神的时候,他出现了。
作为剑院首席,代表全院精英弟子上台致辞。
他一袭雪色长衫,纤尘不染,身姿挺拔如出鞘的利剑,墨发仅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束起,几缕碎发随风轻拂过线条利落的脸颊。他的面容极其清俊,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色偏淡,组合在一起,却透出一股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与疏离,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他走到台前,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没有慷慨激昂,没有谆谆教诲,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玉石相击的冷冽。
“大道无涯,唯勤是径。青云之上,望诸君,不负韶华,不忘初心。”
言辞简洁到了极致,只有对漫漫道途的敬畏与对同门最基本的勉励。
说完,他微一颔首,便干脆利落地转身下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可就在那一刻,高悬的秋日阳光恰好穿透云层,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周身那清冷的气质镀上了一层柔和却依旧不可触及的光晕。
周遭所有的声音,院长后续的总结,弟子们的窃窃私语,风过树梢的沙沙声……在苏淼的世界里,瞬间都褪去了,模糊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在漏跳了一拍之后,如同被擂响的战鼓,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撞击着胸腔,耳畔嗡嗡作响,视野里只剩下那道渐行渐远的、雪色的背影。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好看又干净,清冷得像山巅积雪、云端明月一样的人。
从那天起,那个名叫“白朔”的名字,连同那道惊鸿一瞥的身影,就悄无声息地,在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扎了根,悄无声息地滋长,蔓延。
她开始像最虔诚的信徒搜集神谕一般,留意所有关于他的消息。从师兄师姐们零星的谈论中,从学院发布的各项榜单和通告里,她一点点拼凑出关于他的信息:
知道他出身修真世家,家学渊源。
知道他剑道天赋绝伦,入门不过五年,便已筑基成功,是院长亲口赞许的“百年之材”。
知道他性情清冷,不喜交际,大部分时间都在剑崖独自练剑,或者闭关潜修。
知道他……很受女弟子欢迎,收到的传讯符和邀约无数,但他从未对任何人假以辞色,全部拒之门外。
这最后一点,不知怎的,反而让她心里生出一点点隐秘的欢喜和……不切实际的期待。既然他对所有人都一样冷淡,那么,她是不是……也有可能?
于是,她开始了漫长而笨拙的、“一个人的战争”般的“偶遇”计划。
她花费了不少学分,从一位擅长堪舆的师兄那里,换来了剑崖周边建筑的布局图。最终,她发现了图书馆三楼那个偏僻的、靠西面窗户的位置。那里书架林立,鲜少有人涉足,但从那扇窗户望出去,恰好能穿过几重飞檐,远远看到剑崖之上那一小块平整的练剑台。
从此,那个位置就成了她的专属。她常常抱着一本厚厚的《灵兽谱系大全》或《基础符文学注疏》,一坐就是半天。书页或许很久都没有翻动一页,她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像最忠诚的哨兵,追寻着那个模糊却深刻烙印在心中的白色身影。哪怕大多数时候,只能看到一个微小的、不断舞动的光点,或是一道倏忽即逝的剑气寒芒,心里也会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欢喜和满足。她会猜测,他今天练的是哪一套剑法?心情是好是坏?会不会也偶尔……看向这边?
她去任务堂交接任务的频率也显著变高了。她悄悄观察并记录下他通常来接取和交付任务的时辰规律,然后精心计算时间,“恰好”排在他相邻的队伍里。她屏住呼吸,听着他前方与执事弟子清冷简洁的对话——“交接甲字柒佰叁号任务。”“领取丙字贰佰壹拾号。”——仿佛那平淡无奇的话语,也成了某种仙音妙乐。偶尔,他会因为身后过于专注的视线而微微侧头,投来平淡无波的一瞥。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却足以让她心如擂鼓,脸颊发烫,接下来的一整天都沉浸在一种微醺般的雀跃里。
上一次学院组织的凡间探险,是她这三年暗恋生涯中,最接近他的一次,也是她以为看到了些许“可能”的转折点。
他们御兽院的小队与白朔带领的剑院精英小队,因为追踪同一只肆虐村庄、已接近金丹期的狡猾妖兽,在迷雾森林的深处有过短暂的汇合。当时两队都被复杂的地形和弥漫的毒瘴所困,进展缓慢。苏淼因为之前深入研究过那片区域的地志,并对妖兽习性较为熟悉,鼓起勇气,上前指出了地图上一处被忽略的、可能通往妖兽巢穴的隐秘路径。
白朔听完,那双清冷的眸子看了她片刻,虽然没什么表情,但还是依言调整了搜索方向。
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是正确的。两队虽未合流,却因她的提示,成功堵住了那只妖兽,并最终由白朔一剑重创,逼得其逃入预设的陷阱范围。
任务结束后,在临时营地休整,两队即将分道扬镳时,白朔走到了她面前。
他依旧是那副疏离的模样,只是抬手递过来一块触手温润、散发着淡淡暖意的白色玉佩。
“清心暖玉,可宁神静气,辅助修炼。多谢指路。”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眼神也只是在她因为紧张而微红的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便移开了。
可就是那一瞬,和那块入手微暖、灵气盎然的玉佩,让她回去后,抱着团子傻笑了整整三天,连修炼时都觉得灵力运转顺畅了许多。那块玉,她从此贴身戴着,视若瑰宝,睡觉时都舍不得取下。甚至在无数个深夜,她为此在心里为他找了无数个理由,编织了无数个美好的后续——他是不是,也有一点注意到我了?他送我玉佩,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特别的意思?这算不算是……定情信物?(虽然她知道这想法很可笑,但少女怀春的心,总是忍不住往最甜的方向去想)。
回忆如同决堤的潮水,携带着大量鲜活的、带着滤镜的甜蜜细节汹涌而来,又在现实的冰冷礁石上,撞得粉身碎骨,缓缓退去。留下的,是满目狼藉的、**的真相。
苏淼抬起头,后脑勺抵着冰冷坚硬的墙壁,望着天花板上简单的纹路,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现在,冷静地、剥离开所有自我安慰的滤镜再想来,那些她小心翼翼策划的“偶遇”,那些她视若珍宝的“瞬间对视”,在他眼里,恐怕与路边的石子、拂过的微风、甚至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并无任何不同。他或许,根本就从未真正记住过她这么一个人,她的名字,她的样子,可能都只是他记忆中一个模糊的、属于“御兽院某个弟子”的符号。
那所谓的“需要闭关冲击瓶颈”,不过是他拒绝一个无关紧要、甚至可能有些烦人的纠缠者时,所用的最体面也最敷衍的借口。
而她,却为此辗转反侧,为他担忧是否修炼出了岔子,甚至还在坊市搜寻了几样据说能稳固境界的灵材,想着有没有机会送给他……
真可笑啊。
简直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咕叽?咕叽咕叽?”
团子似乎察觉到主人身上散发出的浓重悲伤,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努力从她怀里钻出来,伸出粉嫩的小舌头,一下下,更加用力地舔舐着她的手指,试图用这种方式唤回她的注意力。
指尖传来的温热湿漉的触感,让苏淼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她低下头,看着小家伙那双纯粹映着自己倒影的、充满依赖和担忧的黑眼睛,心头那尖锐的、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的刺痛,奇异地、一点点地慢慢平复了一些。
冰封的心涧,似乎被这微小的温暖,撬开了一丝缝隙。
她不是一无所有。
她还有团子,这个无论她得意还是失意,都会永远陪在她身边的小家伙。
她还有阿岚,那个看似大大咧咧,却总能第一时间感知她情绪、为她两肋插刀的闺蜜。
她还有那个虽然总是嘴硬、喜欢毒舌打击她,但若她真受了欺负,绝对会第一个提剑冲上去的哥哥苏澜。
她的世界,并不是只有“白朔”这一个支点。
为了一个从未真正看过你一眼、甚至不惜用谎言来敷衍你的人,沉溺在自怨自艾、自我否定的情绪泥沼里,值得吗?
答案清晰而坚定地浮现在心底:不值得。
难堪是真的,心碎也是真的。
但生活,总要继续。道途,漫长无尽。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积郁的浊气和委屈都置换出去,又缓缓地、长长地吐出。那股憋闷了许久、几乎让她窒息的滞涩感,似乎随着这口绵长的气息,消散了不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由远及近、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阿岚刻意压低却依旧难掩焦灼的呼唤:
“淼淼?淼淼!你在里面吗?你没事吧?快开门!”
紧接着,是“咚咚咚”毫不客气的敲门声,显示着来人的心急如焚。
苏淼没有立刻回应。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如同老僧入定。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梳理着团子背上柔软蓬松的毛发。眼神从最初的迷茫、痛苦、不堪回首,逐渐变得清明、冷静,最后沉淀为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些许疲惫的平静。
她抬起另一只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脖颈间那块依旧带着她体温的“清心暖玉”。玉石温润,曾经是她汲取力量和勇气源泉,此刻触摸,却只觉得讽刺。
微微用力。
“咔哒。”
一声轻微的、几乎细不可闻的脆响,系着玉佩的红色灵丝绳应声而断。
她将那块曾被她视若性命、寄托了无数少女幻想的玉石,从颈间取下,握在掌心。玉石依旧温润,触手生温,却再也暖不了她那颗已经凉透的心了。
她看着紧闭的房门,听着门外好友那一声声毫不掩饰的担忧呼唤,终于轻轻地、用一种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带着经历巨大冲击后的沙哑与平静语气,对着空气,也对着镜中那个眼睛微红、发丝凌乱、却眼神不再脆弱闪烁的自己,低声问道,像是在做一个最终的告别:
“我这三年,到底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