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到院子的转角,还没进门,陶苗苗就听到了陶奶奶的大嗓门在训人。
她和大姐都不在家,被训的变成了一直没能生养的陶大嫂。
陶奶奶尖利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刺耳,说的话也是直戳人心窝。
“干什么呢?不知道下蛋就算了,手上活计还不知道快些!”
“你说说你能干什么?这么点活干成这样!”
...
才听了两句,死去的记忆攻击了她。陶苗苗的脚底板就像生出了根,真不想迈步,不想回去。
可惜,她无处可去。而且,她没迈步,身后却已经传来陶大惊喜的声音,“苗苗,你回来了?!”
听到声音的陶奶奶已经走出了院子,看到了杵在院子拐角的陶苗苗。
看着眼前的陶苗苗,陶奶奶眸中划过一抹诧异。
陶苗苗自己不觉得,陶杏儿和木女日日见她也没看出差别,陶奶奶却一眼就看出了这丫头的改变。
长高了一些。
而且,大概是在赵家吃得好,头发没那么毛躁了,泛着之前从未见过的光泽。
还梳着平整的丫髻,戴着两朵小珠花,不金贵,却让早先的农家丫头多了几分精致。
穿着一身合身的淡青色外裳,虽然还没发育,少了点弧度,乍一看,却已有几分亭亭玉立之相。
陶奶奶眼珠子一转,想到前两日陈媒婆还问起过这丫头,眉梢眼角难得对陶苗苗露出了几分欢喜之意。
陶苗苗感觉自己被人用视线狠狠地冒犯了一遍。
她恨不得立马脱掉这身衣裳,拽掉头上的珠花,可是在陶奶奶的眼神锁定下,她不敢。
陶苗苗本来不想收拾得这么齐整。但赵家夫人说,她在赵家待了几个月,一点肉没长,再不收拾得齐整些,怕陶家以为自家闺女在赵家受了苛待。
这一身,从头到脚,都是赵家的脸面,也是赵夫人和大姐的脸面。
陶苗苗听人说得有理,这几个月以来,赵家待她不薄。而且,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装扮和以往有多大的差别。
就像陶大,他一看陶苗苗的身形,还有没怎么变的肤色,便立马认出了她。
可是,陶奶奶人老眼睛却利得紧。
虽然不知怎的,在镇上待了那么久,这丫头还是那么黑。还有大概是走得太久了,下裳和鞋子都脏兮兮的。
但是,那份逐渐向大姑娘靠拢,逐渐摆脱农家土气的感觉,却立马被陶奶奶捕捉到了。
陶苗苗被陶奶奶拉进了自己屋里,被她拉到了最靠里的角落。
平日里说话恨不得整个院子都能听到的人,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靠近陶苗苗,问出了让她胆寒的话。
“你告诉奶,可来葵水了?”
陶杏儿垂着头,眼神一凛。
葵水?
回家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她好不好,大姐好不好,攸宁好不好,第一句话竟然问她葵水。
即使早已对她失望,陶苗苗还是觉得心寒。
问她来没来葵水,面前这人想干嘛,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
谢天谢地,她还没来。
陶苗苗拘谨地摇了摇头。
陶奶奶失望地捏了捏她的手臂,看她这个身形,确实不像来了的。
她又佯装关切地交代陶苗苗,“奶看你又长了些,估计葵水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儿。
你自小没娘,回头来了葵水告诉奶,奶教你。”
陶苗苗暗暗撇了撇嘴,面上却乖顺地点了点头,“谢谢奶。”
晚食时,陶苗苗破天荒地吃得跟陶家兄弟吃得一般好。
陶奶奶还给她夹了一块鸡蛋,“苗苗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
别说陶苗苗了,就连陶林陶沐陶树都看了陶奶奶好几眼,这还是陶奶奶吗?
陶苗苗几口咽下了嘴里的鸡蛋。她知道,陶奶奶是想把她养肥了早点“卖”出去。
不过,有蛋不吃是傻子。若想行万里路,健康的体魄可比什么都重要。
陶奶奶想养肥就养,最后她这个待宰的羔羊能不能跑掉,就要各凭本事了。
用完晚食,陶苗苗自觉去灶房刷碗。一家这么多人的碗不少,而且没有工钱可拿,陶苗苗洗得很是没劲。
突然,右边的衣角被人抓住了。
虎头虎脑的陶树抓住了陶苗苗,他似乎对陶苗苗离去这么久颇有意见,撅着小嘴,“二姐,镇上好玩吗?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陶苗苗没想到不过是那么短时间的读书之谊,这小家伙还能对她产生依恋。
她一边洗着碗,一边随口应付着他,“我得等大姐生完宝宝休息好才回来。至于镇上好不好玩,二姐也不清楚,二姐都没怎么出去玩。”
“好吧,二姐最是勤劳,确实不会出去玩。”
陶苗苗一乐,没想到她在这个小弟心里竟然是这种形象。
他不知道,她这完全是被迫勤劳。而且,陶奶奶已经生出了拿她换彩礼的想法,她现在最大的危机已经不是干活吃饭了。
她看了眼身旁的豆丁,陶树和她情谊尚存。或许,后面实在没办法,还能试试让他帮忙,探听点消息。
夜里,陶苗苗睡在陶奶奶房里的小隔间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身下的床铺还是陶大临时架起来的,不过是几个月不在家,连老人隔间里的一张床都给她留不下。
而且,陶奶奶初初打量她的眼神仿佛还停留在皮肤上,陶苗苗摸了摸手臂缓解不适。
才回陶家不过第一日,头顶的铡刀已经露出了锋芒。
这个待了十几年的家,最好的大姐已经不在这儿了。唯一还有点香火情的就是陶树和陶大,但他们也不可能为了她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陶苗苗摸了摸最里侧内兜里的银子块,才觉得惶惑不安的心稍微安稳了些。
第二日,陶苗苗特地换回了早先的粗布旧衣,再把头发随意一扎,看着镜中自己土里土气的模样,陶苗苗安心不少。
灶房里,陶奶奶已经在和面,看到灰不拉叽的陶苗苗眉头一皱,“谁让你穿这身衣裳的,这段时日,就穿你赵家婶子给你裁的衣裳。”
陶苗苗不乐意,努力挣扎,“奶,我从未穿过那么好的衣裳,做活计弄脏弄坏了怎么办?”
陶奶奶抱着养肥的心理,被陶苗苗反驳也没骂将起来,“让你穿就穿,还有头发,跟昨天那样梳好。”
“奶,我不会……”
“不会就学,你二婶会,今晚就去跟她学。今天先好好扎起来。”
看陶苗苗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陶奶奶给她画起了饼,“这回去赵家,你大姐过的日子不错吧?
你听奶的话,回头,说不得你日子比你大姐还好过呢!”
听起来是想把她卖给比赵家还要富裕的人家。
陶苗苗抗争无果,只能不情不愿地换回了赵夫人给她裁的衣裳,又把头发梳成了辫子垂在胸前。
陶奶奶用完朝食便火急火燎地出了门。
陶苗苗则做回了洗衣服的活计。
她特地赶早,待陶奶奶一出门,便赶紧出发,在每日里人聚集最多的地方占了块石头。
太阳渐渐升高,河边洗衣的人越来越多,陶家庄得有三分之二的妇人来这儿洗衣服。
每个坐下的妇人都会新奇地打量一眼陶苗苗,彼此交换眼神,眸中明晃晃地写着,“不愧是去了镇上的姑娘,陶家这丫头变俊咯!”
陶苗苗能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视线,她头也不抬。
姑娘家害羞不搭话是常态,实际上,许多姑娘家都不往妇人聚集这儿凑。
对于陶苗苗蹲在一边,一言不发的状态,陶家庄的妇人们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陶苗苗垂头慢慢搓着手里的衣物,支起耳朵,听了一茬又一茬的闲话。
东家吵架,西家挣钱的,甚至,连有些家里的房事都听了不少,听得她脑袋恨不得垂到胸口。
这些妇人的聊天尺度真是让陶苗苗大开眼界。可惜,就是没有陶苗苗想听的。
她尽量让自己慢悠悠的动作看起来忙碌又合理,可是再怎么慢,也搓到最后一件衣服了。
陶苗苗看了看日头,估计,陶奶奶快回来了。
她失望地拧干最后一件衣物,放进篓子里,转身背到了背上。
她身量高了,细瘦的一条,背着篓子却极稳。
陶苗苗往河岸跨了一大步,突然听到右后侧方传来陶铁家媳妇压低的声音。
“你们听说了吗?隔壁村,又有人失踪了。”
失踪!
陶苗苗正要离开的脚步一顿。上方的右脚不经意地往下一踩,恰好脚下踩的那块石头不十分稳固。
滑溜之间,陶苗苗身子一偏,篓子里堆尖的衣物掉了好几件出来。
陶苗苗与其他妇人不算太熟,见她人没事,只是掉了几件衣物,其他妇人便转过头继续聊了起来。
陶苗苗转身放下篓子,捡起掉落的衣物,蹲在河边,再次支起了耳朵。
“又有人失踪了?”
“谁家的?”
“在哪儿?”
婶子们多就是好,七嘴八舌的,把陶苗苗关心的问题都问了出来。
“我听我家陶铁说的,就隔壁村刘成家二闺女。前段时间在山上失踪的,报了官都没找到!”
“哎,怕不是被狼吃了。”有人发出痛惜声。
“是呀,那深山密林的,豺狼虎豹多,也不知好好的姑娘往那儿钻什么!”
“怕不是有些隐情。”
几位妇人的眉眼官司一看便是对那姑娘不好的猜测。
陶苗苗的心神却在另一句话,山上会有豺狼虎豹吗?
这些妇人的推测也有一定的道理。该不会,翻山的那些人并没有到达元林国,而是真的葬身山林了吧。
因为陶铁在村护卫队里,陶铁家的媳妇总是知道些其他妇人不知道的内部消息,这些消息让她在这个圈子里地位尊崇。
一看大家围绕她的话题起了各种离谱的猜测,她的内心便十分满足。
待大家都说了一轮不对的猜测,陶铁家媳妇才说出自己知道的消息,“你们快别瞎猜了!本来不想说的,被你们越说越离谱。”
陶铁家媳妇装出一副无奈说出的模样,“是那姑娘不满意婚事,不知从哪儿听说山那边女子婚嫁自由,一时冲动进了山。至于,有没有被野兽吃,就不清楚了。”
看来,一山之隔,多多少少会漏些消息过来。
陶苗苗现在万分后悔,她之前接了洗衣服的活计就应该来这儿。
后面再接的,便是些没什么用的关于刘家的闲话。
陶苗苗快速洗完手里的衣物,抓紧时间往家里赶去。
要迟了要迟了,陶苗苗背着一篓子湿衣服,脚步却迈得飞快。
她暗自祈祷,希望陶奶奶为了养肥她,别骂她,更别拧她。
本以为希望渺茫,没想到却愿望成真了。
陶奶奶不仅没有骂她拧她,还笑眯眯地接过了她背上的篓子,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向堂屋走去
陶苗苗被她这么一笑一拉弄得毛骨悚然,手臂上都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还未迈步进屋,陶苗苗抬头对上了屋内那人的视线。
时光好像交错回放了一般,陶苗苗仿佛回到了初见她那日。
那人悠然地坐着,头戴大红花,笑盈盈的模样。
她的手里端着陶家最好的瓷杯,里面应该是放了陶家最好的茶叶。
她轻抿一口,放下茶杯,状似不经意看过来的目光,带着几分品鉴。
陶苗苗袖管下的拳头忍不住捏紧了一瞬。这人看起来是在品鉴茶,其实是在品鉴年轻的女子。
只是,上回,她品鉴的是大姐,今日却是她陶苗苗。
那是陶苗苗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陈媒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