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刺破雨后的云层,将清凉的光辉洒向青衣司湿漉漉的青瓦飞檐。积水顺着屋檐滴落,敲打在石阶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暴雨与厮杀,只是一场恍惚的噩梦。
沈青瓷换上了那身崭新的从八品官服,冰凉的丝绸面料贴着肌肤,带来一丝异样的清醒。她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仔细整理着衣冠,镜中映出的那张脸,依旧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清瘦与苍白,但眉宇间那份刻意模仿的倔强之下,已悄然沉淀下某种冰冷坚硬的东西,如同深潭底部不起眼的顽石。
父亲沈渊的名字,与“玄翼”、“前朝余孽”、“存疑待察”这些字眼联系在一起,像一根烧红的铁钎,在她心上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愤怒、悲怆、还有一种近乎毁灭性的豁然开朗,在她胸腔里翻滚、冷却,最终凝固成一种无声的誓言。
她不再是那个只为生存而挣扎的孤女,她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沈青瓷,是必须将“玄翼”连根拔起的复仇者。
推开厢房的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那两名负责“护卫”的缇骑依旧守在门外,见到她,恭敬地行礼,眼神却比以往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昨夜陆司丞雨夜亲至案牍库,以及后来库房内隐约传来的异动,不可能完全瞒过这些耳目灵通的司内之人。
沈青瓷面色如常,微微颔首,便向着案牍库走去。脚步沉稳,不见丝毫慌乱。
库房内,弥漫着一股雨后特有的潮湿霉味,混合着尚未散尽的尘埃气息。几名早到的书吏正在清扫积水,整理昨夜被狂风暴雨吹乱的窗纸,见到沈青瓷进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躬身行礼,眼神复杂。
“沈大人。”
沈青瓷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角落里正拿着扫帚、眼神躲闪的孙老鼠身上。
“昨夜雨大,库内可有何损失?”她开口问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一名年纪稍长的书吏连忙上前回话:“回大人,只是靠窗的几个书架被雨水浸湿了些,卷宗并无大碍,正在晾晒。另外……甲贰区角落有个堆放杂物的旧书架,不知怎的倒了,许是年久失修,加上雷震……”
书架倒了?沈青瓷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可有人受伤?卷宗有无损毁?”
“无人受伤,只是些废弃杂物,并无重要卷宗。”
“嗯,仔细清理,受损卷宗逐一登记造册。”沈青瓷吩咐完,便不再多言,径直走向自己的书案。
她的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库房深处那个紧闭的甲叁号铁皮柜。铜锁完好,位置与她昨夜离开时别无二致,仿佛从未被人开启过。但她知道,那平静的表面之下,暗流早已汹涌。
她坐下,摊开一份关于京城米价波动的普通卷宗,做出专心阅读的样子,心思却早已飞远。昨夜那个潜入库房的神秘人,是“玄翼”的爪牙,还是司内其他势力的窥探?那个适时倒塌的书架,是巧合,还是又一次暗中相助?
陆绎……他在这其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他拿走飞鸟玉佩,警告她勿要深究,却又默许甚至引导她接触甲叁号柜……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思绪纷乱间,库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身着司尉服色的男子快步走了进来,神色凝重,正是赵司尉。
“沈司直。”赵司尉走到沈青瓷案前,拱了拱手,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司丞有令,昨夜‘鬼见愁’一案所获人犯刀疤李,于狱中突发恶疾,暴毙。”
刀疤李死了?!
沈青瓷握着卷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紧。这么快?就在她刚刚查到甲叁号柜与“玄翼”关联的第二天?是灭口!
“突发恶疾?”她抬起眼,目光清冷地看向赵司尉,“可曾验明正身?是何病症?”
赵司尉面色不变,沉声道:“已然验明正身,确是刀疤李无疑。狱中医官初步诊断,似是……心脉骤停。具体死因,还需进一步详查。”他顿了顿,补充道,“司丞已下令严密封锁消息,并彻查狱中守备,看是否有疏漏。”
心脉骤停?好一个“突发恶疾”!沈青瓷心中寒意更盛。“玄翼”的手,竟然能如此轻易地伸进青衣司的监牢!这背后的能量,令人心惊。
“下官明白了。”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冷意,“有劳赵司尉告知。”
赵司尉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平静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最终却只是道:“司丞还有吩咐,此案虽暂告段落,但相关卷宗整理、证物归档,仍需沈司直多多费心。尤其是……那些不易引人注目的细节,或需格外留意。”
不易引人注目的细节?沈青瓷心中一动。这是陆绎通过赵司尉,再次向她传递的暗示吗?他在提醒她,不要因为刀疤李的死而放弃,要继续从卷宗和细节中寻找线索?
“下官定当尽心竭力。”她恭声应道。
赵司尉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库房内恢复了寂静,但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却如同水底的暗礁,悄然浮现在每个人心头。刀疤李的死,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的涟漪远超事件本身。
沈青瓷重新将目光投向手中的卷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刀疤李这条明线断了,但暗处的线索并未完全消失。那份她冒死抄录、已然埋藏的名单上,还有其他名字!
她的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动着,脑海中浮现出那几个与父亲名字并列的、标注着“待察”或“线索中断”的人名。这些人,是否也像父亲一样,是“玄翼”的受害者,或者……是潜在的知情者、反抗者?
其中一个名字,引起了她的特别注意——“周淮安”。旁边的批注是:“前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天盛十一年因‘督造军械不力’被贬谪,后于返乡途中遭遇‘山匪’,下落不明。”
兵部武库清吏司!这是负责军械制造、储存的部门!而“玄翼”正在暗中囤积火药原料!“督造军械不力”?“遭遇山匪”?这背后,是否也隐藏着“玄翼”的黑手?周淮安是发现了什么,才招致灭顶之灾?他是否真的死了?
或许……这个周淮安,会是一个突破口?
但这个念头极其冒险。周淮安若真已遇害,调查他便毫无意义;若他还侥幸活着,必然隐姓埋名,踪迹难寻。而且,贸然调查一个被朝廷定案、疑似已死之人,极易引火烧身。
正当她权衡利弊之际,库房外又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两名缇骑押着一个被反缚双手、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那男子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面容憔悴,眼神却带着一股桀骜与愤恨。
“沈大人!”一名缇骑上前禀报,“此人清晨在司衙后门鬼鬼祟祟,形迹可疑,被弟兄们拿下!在他身上搜出了这个!”说着,递过来一块木牌。
沈青瓷接过木牌,入手沉实,木质细腻,上面没有任何字样,只刻着一个模糊的、似乎被故意磨损过的图案。那图案……隐约像是一只鸟的翅膀轮廓!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又是“玄翼”的标记?!虽然模糊,但那形态,与她记忆中的飞鸟符号极为相似!
“你是何人?为何在司衙外窥探?”沈青瓷压下心中的惊涛,目光锐利地看向那名被缚的男子。
那男子抬起头,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恨声道:“呸!你们这些青衣司的走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想从老子嘴里问出一个字!”
态度强硬,不似作伪。而且,他称呼的是“青衣司的走狗”,而非针对她个人。
沈青瓷心中飞快思索。此人身上带着疑似“玄翼”标记的木牌,又在青衣司外窥探,是“玄翼”派来打探消息的?还是……与“玄翼”有仇,前来寻机报复或告发之人?
她不动声色,对缇骑吩咐道:“先押下去,仔细搜身,分开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提审。”
“是!”
缇骑将那名骂不绝口的男子拖了下去。
库房内再次安静下来,但沈青瓷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刀疤李刚死,就有一个携带疑似“玄翼”信物的人在司外被抓,这是巧合,还是“玄翼”的又一次行动?或者是有人想借此传递什么信息?
她感觉自己也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迷雾沼泽,四周危机四伏,每一步都可能踏入陷阱。陆绎的默许与引导,甲叁号柜的秘密,刀疤李的突然死亡,神秘出现的持牌人……无数线索与疑团交织在一起,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但她也清楚地知道,越是混乱的时刻,越需要冷静。
她重新铺开一张纸,提笔蘸墨,开始记录今日发生的种种——刀疤李死讯,赵司尉的传话,持牌男子的出现……她用客观、简练的文字记录下来,不掺杂任何个人推测。
写完,她吹干墨迹,将这张纸与她之前记录的“查案录”放在了一起。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渐明朗起来的天空。
风暴并未结束,只是暂时隐匿。而她,必须在这片愈发汹涌的暗流中,找到那条属于自己的航道。
下一个目标,或许就是那个下落不明的——周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