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巷里房子高低错落,随夜深纷纷灭了灯,只有临近尽头的一扇小窗,半开着透出昏黄的光。
房间里安静地很,吊扇呼呼作响,床上的人挨上最外边的枕头,压着一小片角安睡,身子却歪到了里侧。
刚好空出了一个身位。
尘埃在一束光下游戏,忽然门开了。台灯“嗒”地黯灭,床上传来翻身的声响。
凌南似乎被惊醒,下意识揉了揉眼往里凑。很快,身侧的位置凹陷几分,随即热量也隔空渡来。
凌南闭着眼休息了几秒却没能入睡,便问:“几点了。”
“不知道,好晚了,快睡吧。”路北的声音在耳畔,呼吸也很近,“怎么不关灯睡觉?”
凌南哑声说:“你不是要来?”
“哦……”
然后不说话了。
两个人挨得太近,凌南热出一身汗,不耐地问:“你不热?”
说完就挣了下肩膀,横在胸前的手却收得更紧,紧接着肩上一重。
他热得要命,把被子踢到了脚下,动作时腰上的衣服被蹭上去,自己全然不决,只觉得凉快了许多。
可没凉快几秒。
腰间的布料轻轻摩挲而过,露出的小腹被盖住,还又加了层被子。
凌南将被子一把掀到路北身上,然后半转身平躺,把腿搭上去压住了被子。
他安静下来,两秒后,肚子又被盖住了。
凌南眉心跳了跳,眼皮还是很重。
——好歹能睡了。
他试图忽略埋在肩上的脑袋,但好半会没动静,他又怕路北把自己闷死——抱人也不是这个抱法。
他睁不开眼,迷糊中左手伸过去把被子从路北身上拿开了些:“回去干什么了。这么晚才来。”
屋里静悄悄的,过了一会才有回应。
“没什么。”凌南肩头蒙了被子,路北就紧挨在那。不仅答非所问,听声还有点闷闷不乐,“后面你要常和我打电话。”
“别走了。”脱口而出的话在脑子里拐个弯,他突然清醒了,“干嘛了?”
他反手摸索到路北的脸:“你要走了?”
路北埋在被子里,闷声说:“你想我留下来?”
凌南一顿,睁开眼侧头看:“想就可以?”
路北见他认真了,抬起脑袋,垂眸对上他的眼睛:“可以啊。”
四周灰茫茫,路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似闪着光,丝毫不见情绪郁闷,连蜷曲的发丝都恰到好处的俏皮。凌南心跳一滞,离得太近,呼吸也跟着变弱,而另一道微薄的温热擦过,灼烧了脸颊。
他忽地抓住身前的手腕,路北一愣,干巴巴说:“那我真的不去了……”
闻言,凌南猛地回神,手一抖想收手,转念发觉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便装作太热,搭住路北的手拉下了些:“……你要去哪?”
“有点远。”
路北移开眼,耳边是女人低低的抽泣声。
手上的力道也不这么轻,他想,许婉这样细瘦的身板,许是多年工作锻炼出的手劲。他被攥紧时疼得一皱眉,走出家门后才发现留了一圈青紫。
“小北,妈妈只有你了。”
不算大的房间一床一桌一衣柜占据很大面积,两扇窗也因玻璃缺了半块而关紧了一扇,另一扇窗大开着,路北却觉得空气不流通。
呼吸压抑,胸口又闷又沉的。
“妈妈活了这几十年,对谁都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对你爸、奶奶也自觉尽心尽力,只有你……”许婉拭去脸上的泪,又很小心地摸上路北的眉眼,“妈妈对不起你,小时候留你一个人,你还那么小……我一走,你就哭着,追着车跑。妈妈每次想起来,就……心疼得不行……”
路北说:“没有对不起,奶奶带着我,小南陪着我,每天还有你的电话,我不孤独。妈,你做的够多了,不要说对不起。”
“这么多年,妈妈一心想补偿你,想陪着你,跟妈妈住好不好?”察觉到空气有一丝凝滞,许婉紧张地抓住路北的左手,“妈妈也想接奶奶走,可是叔叔伯伯们尚在……他们怎么肯让奶奶去我那呢?奶奶身边没有你,也有叔伯陪着,可是妈妈身边,只有你了。”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填那边的大学的话,妈妈就能常和你见面了,我们被迫分别这么多年。妈妈自私地离开外公外婆,老天惩罚我缺失他们的最后一面,又罚我缺失你的这么多年,现在,我有机会去赎罪了,难道还要我放弃吗?还要我受这样的惩罚吗?”
路北的外公外婆走的早,许婉只有一个妹妹,可自她从北方远嫁到这,见面不便,联系不便,老人走时都没见上一面,自此姊妹关系也疏远了。二人不知多久没联系,路北与这位小姨更是只见过一次。
别人不清楚许婉为什么再嫁一定要带儿子,还是个那么大的。可路北清楚许婉,她太胆小了。即使不知道她与老同学重遇又相爱的来龙去脉,路北却知道许婉在这桩婚姻无法完全把自己托付。
生命的旅程太颠簸,她始终认定至死不改的血缘才是真正的联结,轻飘飘的一张纸来个急刹车就飞出手了。
她长相不差,算得上漂亮。但岁月将她的血肉蹉跎,以至于不算圆润的面庞凹陷,在黑暗里看有几分惨淡。路北瞥见她眼角的乌青,被泪痕擦湿了,往下除了几行泪过的痕迹,其余都干燥地皲皮了。
许婉见他不说话,便微微张开嘴巴,无意识地攥得非常用力。可路北没有痛,他张口只有如鲠在喉,搁置在床单的右手扣紧了,费劲得像要辩驳什么,而最后只说:“好。”
“很远吗?”
地图标注的千百公里太缥缈,路北在想回一趟青石巷要坐几趟颠簸的车,所以他问——
“很远吗?”
凌南如此问他。
许婉回他没有很远,路北怔愣着转眸,将凌南蹙眉时的心事一览无余。他重新躺下去,在凌南的目光下默数着凌南的睫毛,说:“有点远。”
“远。”
“很远。”
“怎么办啊,我都不知道要坐几趟车回来。”
他很轻地笑了声:“跨省了,确实远。欸,你说到时有没有直通青石巷的飞机啊?”
他似乎觉得有趣,唇角也微扬起了笑,与此同时,眼角处被按上了,声音戛然而止。
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的泪都被发现了。
凌南无言拭在指尖。
那种如鲠在喉的痛又涌上来,胸口像闷受了一拳,路北双手僵硬,维持着抱人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埋下头,他的呼吸太过滚烫,洇湿了凌南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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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