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卿良策 第45章 物华犹在人未离，独坐廊下勾回忆

金瓦起伏绵延，红墙高低错落。

卫衡从安和宫出来，心思沉闷。

他顺着青石路走着，直到青石上渐有落叶残雪，方驻足。

他抬首望向面前的石拱门，这里曾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他见过它最繁盛之时，也与之一起度过残败的漫漫长夜。这里仿佛种子，遗落在他心里扎根，根越扎越深，心越来越疼……

忽而，他耳边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母妃你瞧，皇兄给我做的木剑……”

小小的卫衡手中拿着木剑挥舞，从他身边跑进园子里去。荣妃一旁手捧着暖炉，含笑看着他……

驻足良久，卫衡终于抬手，拨开杂乱枯枝，俯身进了其中。

这里是“物华宫”，曾是荣妃的寝宫，也是太宗皇帝銮驾频频起落之处。

可一切荣宠繁华，都随荣妃之名的消逝而消逝……

卫衡踩在冰冷的砖石上，一抬头，便见一瘦弱少年独坐廊下，失神地望着前方。

少年的眸子在卫衡身上凝起，随即眸光清亮：“皇叔来了。”

他双手快速拨弄着木椅上的轮子，沿着长廊缓缓移至阶前。

少年含笑看着卫衡，双腿纤细，无力地搭在椅子上。

卫衡走过去，摘下氅衣，为他盖在腿上：“天凉了，你身子虚弱，当注意保暖。不然还是少出来为好。”

“屋里待着冷清，出来看看落雪，也就不觉得日日无趣了。”少年虽是笑着说的，声音中却堆满凄凉。

卫衡为其盖着氅衣的手一顿，心中宛若有积雪化成的冰冷雪水流过，令他由内至外一阵寒凉。

这话——便是当年他同荣昌帝说的。

卫衡看着少年浅浅弯起却遮不住哀伤的眉眼，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他本不该住在此处。

他是荣昌帝的长子——卫善，是日方满十六岁。

卫善幼时生过一场大病，自那时，他的双腿再用不上力，终日只靠轮椅移动。

他的生母少得圣宠，三年前，突然病逝，卫善便再无倚仗。

荣昌帝曾有意立储，但他子孙并不兴旺，只有残疾的卫善和彼时尚在襁褓中的卫功。

在皇贵妃温言成的劝说下，荣昌帝才放弃立储的念头。

一年前，荣昌帝突然驾崩，还未来得及立下遗诏，便撒手人寰。

民间对于皇位由来谁坐，争辩激烈。

有人认为皇帝象征国家，皇帝强壮，则国强盛，岂能由一个残疾之人担任？

也有人认为，皇长子好歹已经堪参政事，总好过让一个尚不懂事的孩子登基，再让人辅政，若是辅政之人生有二心，岂不给他机会再生叛乱之祸？

民间的声音自有人传入宫中，温言成对此大为恼火，卫善也便成了她的眼中钉。

她想除掉他，想让卫功成为先帝唯一的皇子，那她便可名正言顺地参与朝政，掌握权势了。

可她不傻，她明白，卫善若有闪失，人们轻易便可指责是她所害。那才是她更为担心的场面。

所以，温言成将卫善安排到物华宫居住。美其名曰，此处清净，不被人打扰，利于他养病，实则是将他丢弃此处，自生自灭。

物华宫，是自荣妃被褫夺封号后，宫中人人避之不及的不吉之处。卫善居住在此，很快便从众人口中隐去。

之后，温言成联合温观识和周誉，拥立年仅三岁的卫功继位，卫善便再不被人提起。渐渐地，世上再无人记得，角落里还有他的存在。

卫善性格孤僻，那日他难得起兴，独自一人去湖边赏玩，却被人暗中推下水去。他张口欲呼“救命”，却被灌入口中的水呛得发不出声音。

他的鼻腔与喉头被水塞得生疼，他用力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他拼命想抓住什么，却越挣扎，越往湖底沉去。

正当他为自己再无法报仇雪恨而沮丧时，忽听水面“扑通”一声。

他顿时逼迫自己忍住胸腔呛水的疼痛，极力屏住呼吸，他睁大眼睛，望着湖面的光，伸手朝着一猛子扎下来的身影紧紧抓去。

好在那人一伸手也抓住了他。

他被带出水面，那人放他趴在膝上，重而柔地叩击着他的后背。

卫善拼命用力，“哗啦——”口中的水大吐出来，他才觉身体轻松了些。

他一翻身，仰躺在地上，张着嘴巴大口呼吸。他渐渐听见有人喊他，视线也开始变得清晰。

他看清那人，身着铠甲，应是个将军。

“多……多谢……将军……”

那人担忧的神色忽而放松下来，嗤笑道：“什么将军，我是卫衡，是你皇叔。你不记得了？”

“皇……皇叔？”卫善将信将疑地看着卫衡，接着便笑起来，“是皇叔，我见过你。”

七岁那年，他曾随荣昌帝给即将前往烈州的卫衡送行。

卫善“砰砰”跳个不停的的心渐渐平静，他躺在地上，放肆感受着身体有大地承接的踏实。

“谢谢你，皇叔，谢谢你救了我。”

卫衡看着卫善望着天空的眸子，缓缓垂下头去。他后怕不已，若非今日心血来潮，想来湖边转转，只怕卫善……

好在最终有惊无险。

此事过后，卫衡怒斥了侍奉卫善的内侍。更在第二日的早朝，把庇护卫善之意直言说了出来。

“卫善是先帝骨肉，是陛下同胞，内侍侍奉不力，险些酿成大祸。若他再有半分差池，本王看，这内侍局也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此次是个意外，若再有下次，本王必追查到底，到时，别怪本王不留情面。”

卫衡字字千钧，温言成自是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自此，她便收敛了些，还给了卫善封号——启王……

见卫衡许久未言，若有所思，卫善开口问道：“皇叔已有月余没来看我了，是又有战事吗？”

卫衡回神，他摇摇头：“不是，是我近来身子不适，怕过了病气给你。”

卫善轻笑一声低下头去，喃喃着：“我这身子过不过病气的，又有何异？既无法如周相般入朝谋事，为民解忧。也跨不了马，提不起枪，做不到叶帅那样，征战沙场为国御敌。我不过是废人一个，无需皇叔如此小心护着。”

卫衡张张口，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内侍颔首走过来，手中端一只瓷碗，先向卫衡恭敬施礼：“奴才见过晋王殿下。”再向卫善道：“启王殿下，您该用药了。”

碗中药汤尚有热气徐徐飘散，卫衡缓缓嗅着，耳边忽而响起叶端的话：‘蓅蕠草煮过后会有粟米的味道。’

他心思一沉：‘这不正是粟米的味道？’

卫善侧目看看内侍：“今日这药送得较往日早些，可是更换了人手？”

内侍道：“没有，是奴才见殿下今日起得早，才提前煎了药给殿下送来。”

“哼。”卫善轻声一哼，未再说什么，他接过瓷碗饮尽汤药，又将瓷碗塞回内侍手中。

内侍躬身欲退下，却被卫衡叫住。

“等等，这药是哪位太医为启王开的药方？”

“回殿下的话，这药并非太医开的药方，而是启王殿下自己开的方子。”

“哦？”卫衡面色冷下，“那太医院又是多久派人来为启王请一次脉呢？”

“这……”

“皇叔不必再问了。”卫善淡淡一笑，“后宫事杂，太医院无瑕顾及我也是情有可原。这药方是此前侍奉我的小内侍，从民间寻来的方子，专治腿疾。此前夜里腿总是痛，但从我用了这方子，腿确实不疼了，夜里也能睡得安稳。所以皇叔不必担心。”

卫衡蹙了蹙眉头，吩咐内侍道：“你去把药方拿来。”

“是。”内侍躬身退下。

“皇叔在担心什么？”

卫衡看着卫善疑惑的眸子，故作轻松地笑笑：“没什么，我是想拿药方去太医院问问，看有无不妥之处。”

说完，两人皆沉默下去。

飘雪翩翩，步履匆匆，继而马蹄急促……

笔锋转折流畅，信笺入封。

“连威，速速送去帅府，交给叶姑娘。”

雪未及落地，便被人一脚踩下。

连威身后的披风兜着寒风摇曳。

晋王府的书房，卫衡合目静候。

“殿下，叶姑娘回信。”

如炬目光顿时大亮。

卫衡接过书信，眉头时舒时紧：“……确为民间治疗腿疾惯用药方，此方含蓅蕠多半，若积五日药渣，可制茸椯一瓷瓶，用此方者，或有嫌疑……”

长檐错落有致，安和宫谈笑风生。

多日休养，温言成身子已是大好。

叶端奉诏，入宫请安。

“臣女拜见太后娘娘。”她双膝跪地，恭敬俯身。

“快起来，来人，给叶姑娘看座。”温言成看着叶端喜笑颜开。

叶端心中纳闷：‘太后大病一场，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她竟对我如此和蔼，难不成是对我心生感激？不不，绝对不是，事出反常，其中必然有诈！’

温言成一反常态，对叶端温柔道：“哀家这几日，听钰盛说了你对哀家施针救治，哀家这心里很是感动。哀家想给你奖赏以示感激，钰盛又说该送你些喜欢的，今日就想叫你来，问问你喜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