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卫善放下手中喂鸟儿的小勺,拨弄着轮椅走到阶前。
卫衡含笑走来:“近来事忙,终于得空来看看你,卫善,近来可好?”
“劳皇叔挂念,侄儿很好。”卫善侧身,便让着卫衡进屋,“皇叔请。”
卫衡走去屋里,便见柳妙迎了出来。
柳妙神情淡漠,面色憔悴,形容枯槁。
卫衡心里暗暗一惊,才几月不见,眼前的柳妙,便与他此前在宫外见过的那个,开朗活泼、神采奕奕的柳妙全然不同,仿佛换了一人。
卫善提醒柳妙道:“柳妙,还不快见过皇叔?”
柳妙这才抬眸,看了看卫善,又定定地望向卫衡。
她眸光暗淡着,朝卫衡缓缓施了一礼:“见过晋王殿下。”
一开口,她的声音嘶哑沉闷,全无生气。
卫衡心口猛然抽痛起来。
他一直不解,为何叶端曾经不顾他劝阻,极力要将柳妙带出宫去,今日,见了结果,他才知缘由。
他自诩了解宫中的手段,可他还是不能料到,仅仅几个月,便让一个生动活泼的女子变得状如枯木。
又或许,是他不了解柳妙……
卫衡探手,搀起柳妙,轻声问道:“你可有去画局见过柳画师?”
柳妙一瞬红了眼眶,她看着卫衡摇了摇头。
卫衡若无其事地笑道:“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嫁给启王,做了启王妃,便是我皇室之人,也该尽皇室职责,多于民间走动走动,去了解百姓所思所想才是……哦,去民间不便,也该多在宫里走动,你可不能一朝得势,便与以往骨肉泾渭分明,这会让百姓怎么看我皇室?本王可听说,柳画师思念妹妹茶饭不思,日渐消瘦了。”
“姐姐……”柳妙鼻头一酸,眼角落下泪来。
她跪倒在地,对着卫衡请求:“晋王殿下开恩,求您与启王说说,让他放我出去见见姐姐吧。”
卫衡蹙眉,侧首看向卫善。
卫善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
他挪动着轮椅上前,抓着柳妙的手,便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柳妙,你当知我并非不放你出去,我是怕你被人欺负啊。我在这宫中无权无势,就连擦地的奴才都能对我吐口唾沫,我是不想他们也那么对你啊。”
卫衡闻言,道:“这你不必担忧,本王可亲自带柳妙去画局,见过柳画师后,本王再将其送回来,皇侄你看,可好?”
卫善笑了笑:“皇叔肯为柳妙跑一趟,侄儿感激不尽。柳妙,你便随皇叔去吧。”
柳妙不可置信地看着卫善:“殿下许了?”
她飞快起身,便欲跑出物华宫。
“柳妙。”卫善又叫住她,“换上王妃公服再去。”
柳妙又忙跑去屋里更换衣物,梳理发髻,对着妆镜好一番装扮。她不能让人看出自己的狼狈,她得让人知道,她在物华宫过得很好,那样,她便能以王妃的身份,震慑那群长舌之人,往后也能为姐姐撑腰……
收拾完成,柳妙走出房间,卫善的视线便再未从其身上移开过。
可卫衡觉得,柳妙虽然装扮得光彩照人,但她的眼睛依然红肿,眸子依旧暗淡。
柳妙无视卫善的视线,径直走到卫衡面前:“晋王殿下,我这样,可以吗?”
卫衡上下打量一番,点了点头:“嗯。”
“那我们快走吧。”柳锦一心想着快些离开这个冰冷之地。
“且慢。”卫衡拦下她,转身对内侍吩咐,“去传两只轿撵来。”
内侍福了福身:“是,奴才这就去。”
很快,轿撵在物华宫门前停下,卫衡与柳妙一人一只就坐。
两人穿过各宫门前、各长廊,遇见的宫女、内侍无不恭敬施礼。
卫衡随意地倚在座椅上,柳妙则是正襟危坐,保持端庄。
画局门前,轿撵落,画师纷纷迎上前来。
“臣等拜见晋王殿下,启王妃!”
柳妙连忙上前,搀扶起柳锦,二人相视无言,齐齐落下泪来。
柳锦颤抖地握紧柳妙的手,卫衡便对众人道:“都起来吧。高画师,今日可有要事?”
高画师识趣地拱了拱手:“回殿下,我等正要去各宫送画卷。”他转身对着众人吩咐,“去吧。”
众人齐齐应道:“是。”
柳锦看了眼高画师,高画师道:“柳画师不必去了,启王妃特来看你,你就好好在此招待启王妃与晋王殿下吧。你的那份,我去替你送了。”
柳锦忙施礼:“是,多谢高画师。”
众人退去,柳锦拉着柳妙去了房中,闭了门。
柳锦轻轻抚着柳妙瘦弱的脸颊、肩膀,满眼疼惜:“妙儿,他可曾难为你?”
柳妙摇了摇头,不等说话,就哭得难以开口。她扑进柳锦的怀里:“姐姐,他怎么对我都无妨,我就是想你……”
卫衡独自踱步院中,便见廊下晾着许多未干的画,有山水画,也有花鸟画,每幅画都生动,看得人赏心悦目。
他慢慢走着,细细欣赏着画中风景。一抬头,他的视线便落在廊后画室里的一幅人像画上。
他走去,仔细端详画上的叶端,她身披盔甲,微微含笑,眉目坚定,腰间佩剑,手握长枪,英姿飒爽。
越看,仿佛画上的叶端眸子里有情感流动,似语非语。
卫衡一时愣神,竟抬手想要抚摸她的面颊。
叶端自是没有躲避,卫衡心中一喜,却又忽而停下将触的指尖,嘴角稍稍沉了一下,片刻,再轻轻勾起。
他背手,眸光清亮地盯着叶端的画像看起来。
时近中午,卫善派人催促柳妙,早些回去。
柳妙屋里应了一声,便伏在柳锦耳边低声道:“启王派人去了阙州暗查谨义姐姐。姐姐定要寻机转告姑娘,要她小心些。”
柳锦神色一紧,连忙应下。
她握着柳妙的手,知道她又要回那个冰冷之处,便又心疼地落下泪来。
柳妙强颜笑着,轻轻拭去柳锦脸上的泪:“姐姐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姐姐也要照顾好自己呀,等下回再见,我们两个比比谁更胖了可好?”
柳锦虽不觉得此言好笑,却还是笑了起来:“嗯。”
她目送柳妙上了轿撵,又看着轿撵逐渐走远,直到走到长廊尽头转弯,她扬着的嘴角才又松了下去。
轿撵被轿夫抬着,一路往物华宫去,却在距离物华宫尚有两个转弯之处,卫衡吩咐人停了下来。
他让轿夫抬轿退下,便与柳妙慢慢步行回殿。
待四下寂静,卫衡便与柳妙低声道:“柳姑娘,今日我来,实是受了谨义所托……我知道你定受了不少委屈,但就算看在柳画师牵挂你的份上,你也要好好生活下去……”
柳妙颔首:“是,柳妙明白。”
物华宫门前,柳妙忽而停下脚步,满眼期待地看着卫衡:“晋王殿下,你以后能常来宫里吗?你能常带我去见姐姐吗?”
卫衡稍稍一怔,他知道,若非他在,卫善绝不会放柳妙走出物华宫半步。
“我……尽量。”
柳妙松一口气:“多谢殿下。”
话音刚落,卫善便摇着轮椅从物华宫出来。
“皇叔,柳妙,你们回来了。”
柳妙刚刚松下的面色又立时紧绷起来。
她向卫衡施了一礼,径直从卫善身旁回了寝殿。
卫衡看看卫善,欲言又止。
卫善笑了笑:“想当初,父皇对温娘娘言听计从,今日,我从皇叔身上仿佛又见到了父皇。”
卫衡沉了口气:“卫善,鸟虫尚有飞出牢笼之意,而人又如何不若鸟虫,又岂能禁闭一室?”
卫善转而言他:“皇叔近来政事可忙?我与柳妙成婚前,她不过是刚入画局的小画师,可我见皇叔对她似乎早就认识,还交情匪浅。”
“是,柳妙入宫前,曾在京兆府画过犯人画像,我见过她。”
“那皇叔可知,她实则是叶端的人。皇叔今日来,可是受了叶端所托?”
卫衡道:“她不管是谁的人,如今已经嫁作你的妻子,你该好好对她才是。”
卫善勾了勾嘴角:“皇叔放心,侄儿对柳妙是真心喜欢,也会真心待她,自是不会让她受委屈。”
夜来风静,物华宫早早熄了烛光,浸在黑暗中。
卫善摇着轮椅,往床前挪动。
柳妙卸了头饰,换了一身纯白圆领衣裙,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长裙下,绸缎裁成的长布条一头拴在床尾,一头系住柳妙的脚踝。
她坐在床沿上,宽大的袖口下,双手紧紧交叠在一起。她的眸光似乎比月色还要寒凉。
卫善在其面前停下,静静望着她。
“夫人今日装扮,可真好看。”
他阴翳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犀利的眸中也隐隐透着柔情。
柳妙扭头看向一边,似乎想要躲开他的凝视。
卫善不恼,而是将自己冰凉的手指,牢牢覆在柳妙温热的手上。
“夫人的手,可真暖。”
柳妙欲抽回手去,却被卫善紧紧握住。
“柳妙,你还记得那夜湖边的月色吗?那夜见你,我就想,此后若有你相伴,物华宫便会是天下最令人安心的居所……柳妙,你真的来了,我得到了你……可你为何不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