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既定之日,南善文率长老堂及宗人数百,浩浩荡荡启程赴紫微故地。
历旬日,云真宗众人抵达玄极山麓。
但见一青石牌楼巍然耸立于山脚,高约十仞,气象雄浑。四巨柱鼎立,以承坊顶之重。
柱上蛟龙盘绕,镌刻精细,若腾跃于云际,逐日而飞。坊心悬一玉匾,其上镌“玄极仙境”四字。
自宗门析分为二,唯余百许耆宿,默默守护故宗之地。云霄、云真二宗稳定下来后,每年亦会遣宗人至此,修葺维护旧宗古迹。
此时,牌楼后蜿蜒的山径,缓缓走下来一蹒跚佝偻的身影。近了便能瞧清那是一须发皆白的老叟,扶杖跛足而行,下山之路走得好不费劲。
老叟来到云真宗人面前,先向宗主及诸长老行礼,继而告知众人,安宗主已率众于昨日抵达,片稍后便会下山亲迎。
老叟口中的安宗主即是如今云霄宗的宗主安长昀,也是南善文的师兄。
老叟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怨声载道起来:“云霄宗何故每次都先来,搞得一副主人家做派,咱们倒似成了客人,不等他们下山来接,还不许咱们上山不成?”
两宗虽源出一脉,但毕竟分裂已久,这些年又相争不下,隙嫌日深,宗人之间普遍看不顺眼对方。
南善文微笑着安抚众人,称稍待须臾,无甚大碍。
好在,她们并未等待太久,便见一行蓝裳道人自山径迤逦而下。
为首之人,正是安长昀。其貌方面广耳,目似鹰隼,髯须连鬓,威仪凛然。
紧随他身侧的,是一袭云雾蓝裙的华风遥,云霄宗长老兼副宗主,也是南善文的二师姐。
华风遥姿色端凝,仪态万方,目若一池墨绿湖水,顾盼间令人心绪平和,油然而生亲近之意。
华风遥下山后,稍提步速,来到南善文身前,亲昵地执手寒暄:“自上回别后,屈指算来,又有数个年头了未曾见师妹了,一切可好?”
南善文身为一宗之主,需坐镇山门,除修真界的大事庆典外,鲜少离宗。而华风遥任副宗主,瘁心宗门琐务,也无暇亲赴东海之滨探访南善文。
“一切安好,多劳师姐费心挂念。”南善文含笑回应。
而一旁的安长昀,对这位昔日的小师妹、如今与他地位相当的南善文,态度并不热络,仅淡淡问候:“路上可还顺遂?”
南善文对其态度并不介意,仍以师妹之礼敬答安长昀。
在两宗宗主长老交礼叙温之际,随行下山的云霄宗弟子也并未闲着。他们带着各色目光打量审视着一众云真宗女徒,时而低头私语,发出意味难明的窃笑。
昔时紫微宗,收徒不拘男女,是以门墙之内,徒众男女各半。而自宗门分裂,或因各有所好,云霄宗多纳男徒,云真宗则好收女徒。
久而久之,欲修行者若有意此二宗,往往男子投云霄,女子入云真。时至今日,云霄宗女徒稀少,云真宗男弟子亦几近绝迹。
每至合宗大典,那些平日深居山中、鲜见女色的云霄宗弟子,便会如当下这般肆无忌惮地扫望云真宗女徒。虽常遭白眼怒视,但只要宗主长老未加斥责,他们的目光便如狗皮膏药黏在对方身上,久久不愿移开。
“嘿,你们看!兰珂小师妹注意到我了!”
“我也是,心溪一直在看我,莫非是对我有意?”
“师兄何不趁今年这个机会,将那小师妹俘获,共尝双修之乐,快活似神仙。”
与往年所得到的厌恶回视不同,这次他们竟意外得少女们较为温和的眼色,无不为此感到欣喜自得。
但渐渐地,他们便察觉出异样。
少女们的目光便如同他们先前一般,肆意地巡梭于他们周身,仿佛是在审视一个物件,窃窃私议间,不时爆迸发出讥嘲与轻蔑的笑。
这些审视的目光与嬉笑声令一众年岁尚稚的少男颇感不自在,原本舒展的体态渐趋收拢,神情也略显忸怩。
但其中也不乏厚皮老脸之人,羞恼之下,质问道:“你们看什么呢?!莫非你们宗门没教过你们,这般紧盯着人瞧,实在无礼。”
兰珂丝毫不怵,也不顾及两宗宗主长老在场,引发争端会使场面变得难堪,她抱臂冷笑道:“哦?你也知道这般看人不礼貌?那请问,你们方才为何紧盯着我们,又对我们评头论足?”
谷筠从人群中窜到兰珂身旁,为她助势:“就是,只许你们凝视我们,我们凝视回去便成冒犯了?你若觉得被盯得不自在,那就记住日后莫再如此盯得她人不自在。不想被人指指点点,像个物件般评论,便莫先如此待人。”
那发问的稍年长男子,在众多后辈师弟面前,被两小丫头当面诘责,颜面扫地,愈发羞愤。他率领几名师弟,汹汹然走向兰珂,似欲“理论”一番。
然而他们刚迈出数步,便被一气质冷然的身影所阻。那领头男子一见此人,连忙后退,然而身后又被一道靛蓝身影所挡。
回头一望,发现方才随他而来的师弟们早已溜之大吉,唯他一人被云真宗宗主的两名徒儿夹击于中。
他试图使自己显得更高大些,微踮脚尖,挺起薄如纸片的胸膛,好似那是什么值得炫耀的阳刚象征。“你们身为宗主之徒,理应助师尊管束门下,以正门风,岂能任由她们对友宗师兄失敬无礼,出言造次?”
孟青颖与钟离檀相视一眼,孟青颖旋即展颜微笑,谦和说道:“这位小师兄言之有理。你们还不快来向小师兄赔礼道歉。”
兰珂、谷筠及数名少女闻言,即刻上前,将男子团团围住。在周围一圈闪烁着促狭意味的目光注视下,那男子挺立的胸膛渐渐塌软,气势也随之减弱:“你们想做什么?”
兰珂伸手搭上男子肩膀,其余人亦相继将手搭上他身。
“当然是向师兄赔礼道歉啦。”兰珂笑语盈盈,旋而向其余人使眼色。
众人即刻对着男子的双耳,齐声高呼:“小师兄,对不住,我们不该笑你头大身子短,眼小嘴巴歪,耳朵像蒲扇,走路像摇摆。”
声若洪钟鸣响,灌入男子脑内,横冲直撞,登时令他目眩神迷,身形踉跄。偏偏那些搭在他身上的手,又暗施劲力,捻掐着他的皮肉。
他痛得宛如被扼颈的公鸡,嗷嗷惨叫两声,又无法抵御袭来的晕眩,顿时弯腰呕吐不止。而他周围的少女,早已掩鼻,四散避开。
且还向云霄宗弟子招手示意:“你们师兄早膳吃得过饱,都撑吐了,还不快来帮忙收拾收拾?”
那些弟子们面面相觑,无一人上前。一是因那飘来的气味,经酵化而酸臭无比,难以忍受。同时也是担心自己若出头,会落得与地上男子同样的下场。于是,他们互相推搡,你推我让,就是不肯上前帮忙。
这边的动静,南善文即使想不注意也难。她走来,瞥了一眼虚弱瘫地的男子,随即板起面孔对兰珂等人道:“简直是胡闹!”
接着又对走来的安长昀,笑着表示:“不过是孩子们之间的嬉戏玩闹,师兄应该不会介意吧?”
安长昀默然不答,只是冷冷扫了一眼地上的门人,沉声斥道:“丢人现眼,滚回去。”
男子顾不得身体不适,连忙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人堆中走去。然而因他吐了自己一身,那臭味如影随形,人堆纷纷四散开来,唯恐触碰到他,染上那令人作呕的恶臭。
一时之间,气氛颇显微妙。这时,华风遥忽于一众青衫中瞥见一抹白影,顺势转言道:“咦,师妹此番怎带了一只灵宠来?”
白猫原本藏在人群中,津津有味地瞧着这出热闹。不料陡然被华风遥发现,担心她会像南善文那般一眼洞悉它的身份。便想转身遁入人群深处,但华风遥已然三两步走近,俯身将它抱了起来。“好漂亮的一对赤红猫瞳,师妹,此猫唤作何名?”
“名曰……”南善文刚启唇,钟离檀便上前对华风遥道:“华长老,这是我的猫。”
华风遥微怔,即将落在白猫脊背上的手略作迟疑,旋即收回,笑着将白猫递还钟离檀:“那可要将它看好了,山中猛兽出没,莫让它乱跑入林中,遭遇危险。”
钟离檀颔首,接过白猫,返回原位。
“好了,上山吧。”南善文不忘做足表面文章,向安长昀请示,“师兄可还有事需要交代?”
安长昀略一摇头,随即领着云霄宗众人返归山门,南善文则率众紧随其后。
上山途中,蜷于钟离檀怀中的白猫红瞳乍闪,柔软的爪垫贴上钟离檀手背,一道心语传自钟离檀心间:“你为何对华风遥存有敌意?她怎么得罪你了?”
钟离檀掀唇:“并无。”
心间的声音嗤笑一声:“虽然真人这张脸平日里无甚表情,但其实很好懂,喜怒分明。你分明就是讨厌华风遥。不过,不论你因何厌她,总之适才你做得很好。合宗大典期间,你须得好生守着本座,勿让她近本座之身。”
“凭什么?”钟离檀淡漠回应。
牙根一痒,此刻也无须再忍,白猫对着钟离檀手指猛然咬去,然而尖锐犬齿刚刚触到指腹,后颈那松软皮肉便被人捏住,一股麻意瞬间沿脊骨蔓延全身。
白猫怒极,连声嘶叫,前爪欲挠钟离檀的脸,后肢则踢踹她腰腹,却都被钟离檀轻松躲过。
它快要气昏头时,那后颈的桎梏忽然松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安抚性的揉摩,但说出口的话仍是欠揍至极:“你若安分呆着,自然不会引起她的注意。”
白猫安静下来,不再挣扎。只因那揉捏后颈的力道不轻不重,又每每按压于穴道上,惬意至极,实在是难以抗拒。
这时,兰珂几步跑到钟离檀身边,好奇地问道:“师姐,你在自言自语什么呢?”
钟离檀刚欲张口回答,却因这一瞬的分神,指端被锋利猫齿狠狠咬住。那力道足以令她感到剧痛,却又不会刺破肌肤流血。
她皱眉看向白猫,白猫已收起尖牙,似在模仿她适才攥住它后颈,随后又安抚揉捏的举动。用它那遍布细密倒刺的舌头,轻柔舔舐着被它咬过的指腹,带来一抹既柔软又略带粗粝的湿润触感。
钟离檀收手,白猫仰头得意地望着她,那双赤瞳中盛满三个字——扯平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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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紫微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