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祈夜槐循着炽光所指方位找来,只看见潭边孤零零躺着的剑穗。其上所施护佑心神的灵台障已然失效,沾染的钟离檀的血,也凉而无温了。
祈夜槐正欲往山中别处寻找,忽听得身后窸窣作响。她随手一扬,曳影鞭自袖中窜出,转瞬便将藏在树下阴影的两个小鬼捆作一团,提拎至跟前。
祈夜槐抬眼扫去,原以为是山中孤魂野鬼,却认出它们是她自山鬼寺遣来寻钟离檀的小鬼。一者无眼,一者断鼻。
无鼻鬼与无眼鬼慌忙朝祈夜槐跪下,哀声喊道:“大王,您可算来了!若再迟些,小的们便无缘得见大王,也无法为大王效力了……”
祈夜槐无心听它们啰嗦,打断问道:“发生了何事?你们可是寻到了钟离真人?”
俩小鬼遂你一言我一语,将如何在山中偶遇受伤昏迷的钟离檀,带她到乱葬岗休憩,后又随她来此寻祈夜槐,却遭一树妖设阵阻截的经过,一五一十道出。
讲到那树妖不知使了何术法,以花瓣在空中映出一画面,画面中正是祈夜槐与另一女子的亲密之状时,无鼻鬼生怕用词不当惹祈夜槐不悦,便含糊其辞,三言两语带过,转而详述钟离檀的情形。
“就在那时,小的见道长有些不对劲,脖颈黑纹都快长脸上去了。那树妖还在道长耳边喋喋不休,道长忽然暴起,将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道长离去后,小的们也寻机溜走,想着大王交代的事还未完成,便一路尾随道长至此。见道长在这潭边跪了许久,因不知到底怎的了,小的们不敢贸然靠近,便想着守着道长等大王寻来。”
“没想到过了会儿,道长似中邪了一般,身体不受控制,捡起一块尖石便要往心口插去。小的本想现身阻拦,却忽有一道白光从道长心口迸发,刺得小的闭了眼,再睁眼时,道长已不见了踪影。”
无眼鬼补充:“小的虽未目睹,但那时却听见了落水声,道长她……”
话未说完,祈夜槐已纵身潜入深潭。
俩小鬼不忘提醒:“大王小心!”
少顷,“哗啦”声起,祈夜槐浑身湿漉漉地上了岸,眉目间满是忧惧。
钟离檀并未落水,沉入潭底的,是铜绿斑驳的无相锏。
连本命锏都离了身,可见钟离檀眼下境况有多危急。祈夜槐此刻悔恨交加,悔与钟离檀分开,恨自己总想着待事毕再坦诚一切,反为昙梨设计,使钟离檀目睹自己与华风遥那幕而心生误会。
“你们去吧,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俩小鬼自知帮不上什么忙,便识趣地蹑手蹑脚离去。
静谧无声的潭边,祈夜槐凝视着黑沉沉的潭面,视线随粼粼水纹摇曳而模糊起来。恍惚间,仿佛看见水面倒映出钟离檀跪在此处的画面。
看见她决然将锐器刺入心口,血色迸溅。
听见她沉重急促的痛苦呻吟,声声揪心。
倘若那时无灵台障护佑……仅此一想,祈夜槐便心生前所未有的后怕。最先感到的是一股寒意,并非来自外界的冷,而是自骨节间、自脊骨深处猝然渗出的冷汗,黏腻地附在肌肤之上。
而体内肺腑,则似被一只无形之手紧紧攥住、拧绞,翻涌起阵阵酸涩的恶心感。
她不觉俯身,难耐地吐出一口气。缓了片刻,才强使自己镇定下来,双手捧起无相锏,试图唤醒锏灵:“无相锏。”
锈蚀的铜锏,如死物一般,毫无反应。
在这一刻,祈夜槐真正感受到了一种无能为力的茫然无措。她素来自负,自恃强大,可如今却只能眼睁睁见钟离檀陷入险境,甚至连她的去向也不得而知。
她缓缓将额头贴抵在无相锏上,显露出罕有的脆弱姿态:“无相锏,带我去找你的主人吧......我找不到她了。”
虚弱的锏灵终似有了感应,锈绿锏身隐隐泛出金光。
祈夜槐再唤:“无相锏!”
无相锏震颤着自祈夜槐手中飞出,锏尖遥指深潭一侧,为幽暗夜色所覆的山谷,紧接着金光倏灭,向下坠落。
祈夜槐一手将其接住,轻抚锏身:“好样的,无相锏。放心,我会找到你主人的。”
深山幽谷,雾气氤氲,大雾之中,仅隐约可见各式草木山石的轮廓。祈夜槐探察周遭,并无生人气息,不由加快步伐,身形若飞。
不久,她已深入谷腹。夜莺在上空呖呖啼鸣,盘旋不去。
难道钟离檀不在谷中?不,不会。锏灵与主人有独特感应,无相锏的指引,定不会有错。
念及此处,祈夜槐不再存疑,继续向前寻觅。
不久,她终于捕捉到一丝微弱人气。
再近前些,那气息渐趋分明,正是被血腥与苔藓气所掩的钟离檀的气息。
她当即循着气味疾行,最终在一面壁岩旁,发现了被藤蔓缠绕的钟离檀。
这些藤蔓已然成精,分泌的液体含神经麻痹毒素,一旦缠住活物,便缓缓将其勒死,而后消化殆尽。
祈夜槐捏出一团冥火,掷向藤蔓根部。藤蔓吃痛,立时收回所有枝条,钟离檀的身子也软绵绵地倒地。
祈夜槐疾步上前,将她半扶而起,靠在自己身上,接着仔细查看起她的状态。
果如那两个小鬼所言,钟离檀血污遍布的脸上,大半已为黑色异纹所覆。
祈夜槐顺着黑纹的生长方向看去,见松垮领口下,所有黑纹皆汇聚于心口。
是魔纹!祈夜槐震惊于钟离檀入魔之深。分明在八石城及至九尧城一路,钟离檀的心魔都处于可控状态,未有显化,如今怎会在短短数日内壮大,乃至到了能压迫其意志、操控其肉身自戕的程度?
若非内因所致,那便只能是外因了。想必在与华风遥交手受伤后,钟离檀的意志本就受挫,若再受某种精神刺激,心志一懈,便会被心魔趁虚而入。
是何种精神刺激?祈夜槐很快便想到,那便是昙梨诱导钟离檀所见的她与华风遥的那幕。而此前,华风遥定然与钟离檀说过什么,在她心中种下了芥蒂的种子。
究其缘由,还是自己总以为一切尽在掌控,总想着解决好一切后再如何如何,以致今日这般局面。
可再懊悔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解决钟离檀的心魔。祈夜槐一边轻声唤她,一边运法力为她疗伤:“钟离檀,醒醒。”
钟离檀身上所中藤蔓的轻微毒素,顷刻间便去除殆尽,面上些许细小伤口也渐次愈合。只是那魔纹仍大片覆于面上,透着邪乎诡异之气。
在祈夜槐声声呼唤之下,钟离檀眼皮微动,有了苏醒迹象。
祈夜槐:“钟离檀,醒醒。”
钟离檀终是缓缓睁开了眼,但似未全然清醒,被魔纹所蚀的眼瞳中,仍散溢着迷离之意。
祈夜槐轻拍她的脸:“钟离檀,是我。”
钟离檀又失神片刻,才看清眼前之人,继而双眼大睁,极为恐惧一般,自祈夜槐怀中挣脱而出,匿入岩壁一处幽暗阴影角落里,将自己完全藏身起来。
“别......过来。”其声若被焚灼过一般,哑涩而凄然,也将祈夜槐的心尖灼得紧缩。
“钟离檀,你怎么了?是我。”
钟离檀仍埋着头,哑声重复:“别过来......”
祈夜槐不敢再上前,以为钟离檀是受心魔影响,不识得自己了。可在钟离檀又一声恍惚呢喃中,她听出了一丝颤音、一丝泣意。
旋即她便明了,钟离檀是在害怕,却并非怕她,而是怕自己这副模样被她瞧见。
祈夜槐默然片刻,最终还是选择向钟离檀靠近。但她每近一分,钟离檀便往后退一分。
“别过来了......”近乎已是哀求,钟离檀后背紧贴着崎岖岩壁,脊骨被石棱磨得钝痛难当,却仍想再退,退到祈夜槐看不见她的地方。
自己现下是何模样,即便不看也知。
如此丑陋难堪,却偏要为祈夜槐所见。
“好。”
听到回应,钟离檀紧绷的身子略松了些许。可下一瞬,便有人影倏忽闪至身前,遽然将她紧紧抱住。
祈夜槐:“我本也不是讲诚信之人,所以真人别指望我会守信。”
钟离檀越是想曲背躬腰,蜷藏身子,祈夜槐便越是要舒展开她的双臂、支撑起她的头。
两人如此相持片刻,终是因钟离檀受伤后气力不济,不比祈夜槐,最终放弃了挣扎。
祈夜槐轻声安抚她:“真人不也见过我自缚于地下,人不人鬼不鬼的丑态?如今却要将自己藏起,不让我瞧,岂不太不公平?”
钟离檀讷讷道:“不一样的......”
“有何不一样?若说不同,那便是我自始至终视真人为自己人,所以不忌真人看见我任何模样。”
自始自终么?提及往昔,钟离檀不由忆起与祈夜槐的重逢。她筑丹之后,容颜气质与少时有变,祈夜槐未能一眼认出,但在看见她后颈劫痕及掌心涡纹时,还是认出了她。
然后放她离开九幽府,又以交易之名帮她化解蛇泽余毒,与她联手捣破豢城黑市,在紫微故地帮她重拾记忆。
再往后种种,祈夜槐虽对她有所隐瞒,却从未违心,待她真诚且特殊,甚至殊异于任何人。
鼓噪喧腾的心,就这样渐渐安定了下来。是了,祈夜槐于她,总有这样一股魔力,修行百年的持定道心,在她面前全然无用,而喜怒哀愁,却总为她所牵。
不知不觉间,蔓延至钟离檀半张面庞的魔纹,有了消退之兆,钟离檀的神智也清明了些许。
她迟疑着抬手,缓缓落在祈夜槐腰间,回抱住她。而后终似下定决心,低声道:“你不问问我,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吗?”
二人相拥一处,祈夜槐瞧不见钟离檀神情,于是抬手抚摩她脸廓:“我自是想知道,但在此之前,你先听我说。”
她松开钟离檀,在黑暗中寻住她的眼,无比认真地讲:“华风遥无论与你说过什么,你都不要轻信,我与她之间,也绝非你所见那般。”
她正要将前因后果道出,怎料钟离檀一听“华风遥”三字,便大受刺激,猛然后退,嘶声喘息起来。
“钟离檀,我与华风遥不过逢场作戏,只是为从她那里套取消息。”祈夜槐急声说罢。钟离檀果真安静了下来,双臂垂落身侧,而头仍深埋,面目隐于散乱发丝间。
祈夜槐明显觉出她不对劲:“钟离檀?”
钟离檀抬头,面上仅映了些微月光,明暗不定,似笑非笑:“是吗?她在乎这些,我可不在乎。不过这倒提醒了我,若杀掉她最在乎之人,令她心如死灰,她便不会再与我作无谓挣扎了。”
祈夜槐立时意识到,钟离檀再度为心魔夺身了。她反应虽快,却未能及时设防,当下即被控制钟离檀肉身的心魔重重一击,身形踉跄,后退数丈。
“无相锏,还不快回来,我可是你的主人啊。”心魔摊开手掌。
锏灵虽知此刻的钟离檀并非它真正的主人,但当初认主之时,是以钟离檀肉身之血滴入锏槽以成契印,所以锏体无法抗拒钟离檀以这幅肉身发出的命令。
于是下一刻,无相锏便飞入心魔掌中,魔纹也迅速蔓延至锏柄之上。
心魔与钟离檀本为一体,几可完美驾驭无相锏,施展其所有锏式及术法,且因无所顾忌,较钟离檀更强出几分。
祈夜槐并非不能敌心魔,而是不能施展全力。否则以死战相搏,先不论她自身将如何,钟离檀定会受重伤。所以她只能寻机控制对方,可如此一来,则必然束手束脚,施展不开,反为心魔所伤。
下一锏袭来,已蕴有必杀之意。祈夜槐甩出曳影鞭,缠绕锏身,稍稍减缓其攻势,但这一击,终究难以避开。
然而,就在锏端距她身前不过寸许之际,无相锏却突然在空中生生停住,甚至不受心魔所控,“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方才交手之时,祈夜槐便察觉心魔偶有破绽,都是在伤她之后、欲下死手之时。她心中一动,收回曳影鞭,摆出一副束手就擒之态:“你若能杀得了我,便动手罢。”
心魔抬手欲发动攻击,却似被一股强大力量所阻,纵是蓄力到手背筋骨暴凸,也难再进分毫。
见心魔如此,祈夜槐自知猜对了。虽然此时钟离檀意志屈于心魔之下,但并未完全沦丧,绝不会任由心魔伤她乃至杀她。所以心魔但凡有杀意,钟离檀的意志便会开始抢夺身体主掌权,以致心魔力量衰弱。
祈夜槐冷然嗤道:“你不过只是钟离檀的一个影子,影子妄图取代主人,你以为有可能吗?”
心魔被激,杀意陡盛,但也因此,被它压制的钟离檀意志愈发强大,眼见便要占据上风,夺回主权。心魔即刻抑下怒意杀心,移形换影到祈夜槐身后,一缕灵力打入她第九节椎骨内。
此击虽不致命,但此处却是祈夜槐鬼体的罩门。其胸腔内,浮游着作为庞大阴煞鬼气核心的魂火。
为护自身,魂火本源在这片核心区域运转,位置并不固定。只有与她行过亲密之事、足够了解她这副肉身之人,才会知晓魂火具体所在。
而钟离檀,正是这唯一之人。
“既然她不许我杀你,那我便如她的意,对你做些她喜欢的事罢。”
伴着心魔的附耳低语,祈夜槐忽觉力尽,意识也在倒下之际,渐渐泯没于黑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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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此消彼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