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可鉴人的铜镜之中,倒映出两张气质殊异却同样美丽的女子面庞。
左边那张脸上,一双湖绿眼眸,奕奕有神,隐隐含着痴醉之意。
右边的女子则半敛着眼睫,瞳仁无光,若失了魂灵的傀儡,毫无生气。
“师姐可还记得,我年幼时,你便是这般为我梳髻挽发的?”华风遥双手轻搭在祈夜槐肩上,柔声浅问。
祈夜槐动了动唇,声调平淡而虚浮:“记得。”
虽只有短短两字,仍令华风遥欣喜不已,原本因伤重而苍白的脸也有了血色。
她指尖勾起祈夜槐鬓边一缕发丝,引至鼻下,魂牵梦绕般细嗅着檀兰香气。
“真好,我和师姐终于回到了从前。”
祈夜槐低喃:“从前.......”继而似想起什么,遽然转身,顾盼四周,“这是何处?小师妹呢?师尊呢?”
华风遥想起仲之向其弟子夸耀其新研制的耽情香时,言此香能令人毫无缘由地对另一人动情沉溺。
且他最终目标远不止于此,而是更进一步,最终使一人如被驯化的灵兽一般,失去自我,对他人唯命是从,成为其最忠诚的“奴仆”。
香药生效之初,中香者会短暂出现神智昏乱、记忆颠倒之症。
此刻祈夜槐的反应,正应了这症状。
华风遥正欲回答,祈夜槐平静的神色忽变,呈现出恐惧悚然之态,随即痛苦难当地抱头呻吟起来,十指生出尖甲,瞬间在脸颊划出长长血痕。
如此剧烈的反应,远超华风遥预料。仲之当年并未完全研制成功此香,如今又已身亡,她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暂时以一手抱住祈夜槐,一手圈束其腕,防止她自伤。
“没事的,师姐,我在,我在,别怕。”声声安抚并未起到实际作用,祈夜槐推开华风遥,仿佛在对她说,又仿佛在对许多人诉说:“我没有修习邪术,我没有想杀害师尊,我不想的,我不想的……”
说着说着,眼角便淌下泪来,与血痕相杂,真真成了她悲郁百年的血泪写照。
华风遥意识到祈夜槐的记忆错乱到了当年入魔之事后:“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师姐的错。”
见祈夜槐情绪稍有缓和,她再次抱住她,轻声安抚:“我们都不过是被师尊欺骗,落入了他的阴谋。安长昀是,我是,所有人都是。
若非如此,师姐也不会遭逢变故,生出之后许多波澜,更不会爱上别人。”
说到“别人”二字时,华风遥显然是想到了令她嫉恨至深的钟离檀,温柔的神色和话音转厉了几分。
但很快,这股怒火就被当下实实在在拥着祈夜槐的意满所抵消,重新变得柔和起来。
祈夜槐顺从地依贴着华风遥,低声问出一句:“什么阴谋?”
久久未得回应,她自华风遥怀中脱身,直直望着对方,又问:“是什么阴谋?”
华风遥也望着她,目光细细在她面上逡巡,试图寻找出一丝恢复神智的迹象。但无论怎么看,那双眼中仍被虚无空茫所充斥,连问出的这句话也像是麻木的询问,而非真心求问真相。
“阿遥。”
这一声浅淡呼唤,令华风遥神情一震,她略显激动地应:“师姐唤我什么?”
祈夜槐再次重复:“阿遥。”
话音伴着华风遥眼底盈出的泪一同落下,华风遥惊喜交集,又满含感伤:“我却已记不清,有多久……多久未曾从师姐口中听得这声呼唤了。”
她委下身去,从原本的拥依转为偎抱,并带着乞求的口吻说:“师姐再唤唤我可好?就如往昔那般,再唤唤我。”
祈夜槐满足了她的心愿:“阿遥。”
巨大的喜悦几乎让华风遥目眩神摇,年少时的心心念念,切切于心,终在此刻得偿所愿,叫她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可就在这份花成蜜就的美好氛围中,祈夜槐却似陷入执妄,又问出了刚才的问题:“阿遥,师尊的阴谋是什么?”
华风遥神色抗拒,但内心终究有所松动。最终,在祈夜槐专注而深长的目光注视下,她还是打算告诉祈夜槐一切。
毕竟,今日过后,祈夜槐便不会记得眼下之事了。而后,也只会在越来越混沌的神智下,忘却一切,爱上自己。
她抬正身姿,缓缓道出往昔秘辛:“师尊早已不是我们最初认识的那个师尊了。早在师姐飞升之初,师尊就在数年镇压天魔巢穴之间,为其所惑,失了道心。
但师尊究竟想做什么,我不得而知。我是在偶然间发现,玄极山麓阴面的一山涧中,有许多精灵妖兽的骸骨,后来甚至出现了众多人骨。”
“这些躯骸都有程度不一的焚化痕迹,是师尊,是师尊在拿它们炼化何物。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终却似并未成功。”
“其后,便是师尊寿辰前一月,封魔阵频繁异动,师尊遣我与安长昀入内加固。”
华风遥话音稍顿,显然是不想细述自己被天魔所惑之事,便简而言之:“事后我才得知,那是师尊故意使我们入内,为天魔迷失心神,为他所用。”
“再之后,便是大典当日之事了。也是自那后,我才觉察,人界各族共存,妖魔鬼怪、凡骨肉胎皆可得,唯有仙者居于九天。”
“师尊他想要的、尚缺的,正是一副人间难得的仙身仙骨。”
“所以那场寿典,自始至终便是师尊为师姐设下的陷阱。倘若师姐已完全放下尘缘,真正地去做一个冷心冷情的仙人,不选择临凡祝寿,便不会遭此祸端。可师姐偏偏……”
华风遥望着祈夜槐如今这副与往昔全然不同的肉身,满心哀怜:“偏偏如此顾念情谊。”
“师姐被囚后,我求师尊留师姐一条生路,师尊应了,留得师姐一魂归于地府,以待轮回。但我没想到,师姐是如此的执念难消,宁愿去鬼蜮那等险恶之地,也不肯放下一切,轮回转世。”
“不过还好,兜兜转转百年间,师姐终还是回到了我身边。”
华风遥歪头靠上祈夜槐肩际,满足地闭上眼,开始畅想来日:“师姐的旧居已然焚毁,但无妨,我早已择了另一处风清水秀之地,建了几间屋子。
屋内的起居陈设,都是按照师姐旧居布置的。何时我带师姐去瞧瞧,看看还需添置些什么,待一切规置齐整,我与师姐便迁居……”
华风遥兀自沉醉地说着,全然未察祈夜槐愈发清明而阴沉的眼神。
滔滔不绝说了许久,她才发觉祈夜槐一直未有回应,抬头正欲询问,一股煞气瞬间缠上她的颈项,将她猛然掷出数丈,后背重重撞上墙面。
华风遥剧咳不止,满眼惊愕。
此时,祈夜槐已站起身来,指尖随意掠过眼角泪痕,冷然讥讽道:“师妹,我的好师妹,你真以为我在历经当年之事后,还会再蹈覆辙吗?”
煞气中,曳影鞭现,如一条细长黑蛇紧缠住华风遥颈项,末端又伸展出分支,将其双腕牢牢禁锢。
“师.......姐。”华风遥挣扎无果,艰难吐出二字,却立即遭到祈夜槐喝斥:“别这么叫我,与你做这一场师姐妹,实在令我后悔莫及。”
冰冷的话语、憎恨的眼神,与适才对自己的柔顺亲昵,判若云泥。
华风遥只觉心脉剧痛,一口郁血涌向喉间,被她狠咬舌尖的痛意逼回,最终生生咽下,嘴角仅溢出缕缕血丝。
事已至此,一切皆功亏一篑。
祈夜槐知道了往昔一切,知她见死不救,甚至知她就是害自己的帮凶。
纵是没有钟离檀,她的师姐也再不会是她的了。
年少时求而不得的梦,终是彻底落空。
华风遥放弃了挣扎,面如死灰:“师姐是何时清醒过来的?”
“何时?准确而言,我一直都很清醒。”祈夜槐扯下腰间的银铃玉牌,轻蔑地说:“早在丹药大会之日,你将此物给我,我便有所怀疑。
于是我便托孟道长检查,果然查出其中混杂了不明粉末。虽不知其为何物,有何用,但总之不会是好东西。所以在仿制一块赝品后,我便将真的那块扔了。”
“之后我便将计就计,留着赝品带在身边,看你日后到底想耍什么把戏。直到今日,你终于是图穷匕见了。”
“若我没猜错,你原本掺在这玉牌里的东西,会在日积月累下损耗我的心神。而适才你所布的阵法,便是你计划中的最后一环。倘若我真的中招,那便真该如你所愿,为你所控了。”
祈夜槐嫌恶地丢下玉牌,一脚将其碾碎:“可惜了,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成功的可能。”
华风遥怔怔盯着碎裂数片的玉牌,喃喃自语:“所以师姐一直与我演戏,只为从我口中套出当年真相。”
祈夜槐:“是啊。不过从你口中听到的真相,也并不令我意外,更不匪夷所思。这么多年,我早该明白了,当年的我,是死在了人的**之下。
这个人,无论是自幼将我抚育长大的师尊,还是如你一般曾真心相待的师妹,抑或万千宗人,乃至无关世人,其实都无谓,无谓何人要害我。”
“如你所言,是我为尘世所绊,自陷深渊。”
无论嘴上说得如何云淡风轻,眼中沛然的红意终究还是泄露了心绪。
是啊,百年人生,万余日夜,无论是匆匆过客,还是故人旧友,无疑都是她切实的曾经,岂是“无谓”二字便能轻易揭过的,又岂是真相大白就能释怀的。
祈夜槐深吸一口气,敛下情绪,继续说道:“该说的你都说了,现下该告诉我净虚的下落了。别说你不知道,他既能在你知晓他诸多秘辛的情况下容你活着,想必也是足够信任你。”
华风遥木然地摇头:“师姐高看我了,师尊对我,谈不上信任,只是笃定我成了他的帮凶,不会将此事抖露出去罢了。至于他如今身在何方,我是真的不知。”
祈夜槐眯狭眼眸,审视着华风遥。
华风遥自嘲:“事到如今,我还有欺骗师姐的必要吗?”
对于净虚的下落,抑或是其如今的身份,祈夜槐心中已有揣测:“你可见过十垓会会首,其会众称之为祖明之人?”
华风遥:“未曾,云霄宗与十垓会交易往来,前由分掌豢城灵宠生意的人对接,地底黑市被毁后,则转与八石城掌丹鼎塔的昙梨对接。”
祈夜槐默然片刻,将怀疑问出:“以你对净虚的了解,你以为,祖明会不会就是净虚所扮?”
华风遥神色渺然:“我不知道,我曾以为,是天魔蛊惑了师尊,蛊惑了我,可到后来,我也分不清到底谁是魔,谁是人了,或许他们早已合二为一,无分彼此了。
就如同我一般,当师姐认定我生性本恶之时,我再想去做一个好人,也是无用了,无用了……”
说罢,她竟笑了起来,仿佛终于为祈夜槐永远不会爱上寻得了缘由,恍然而大笑。
见华风遥已陷入疯魔,祈夜槐心知从她口中再难问出什么。且眼下尚有更紧要的事要做,那便是找到钟离檀。
于是她收回曳影鞭,在华风遥身子颓然落地时,大步迈向房门。
“师姐!”眼见祈夜槐要走,华风遥不顾一身伤痛,几近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地爬将过去,最终在门槛边堪堪抓住祈夜槐衣摆一角。
“我不该坐视师姐遭受劫难,是我鬼迷心窍。我错了,是我错了,无论师姐想让我如何赎罪,我都肯的,只求师姐能原谅我。”
见祈夜槐只是漠然俯瞰自己,她的语气愈发激动:“钟离檀也曾犯下那么深重的罪孽,师姐都可以原谅她、接纳她,为何就不肯给我一个机会?为何?”
祈夜槐不想和华风遥谈论钟离檀的对错是非。且无论怎样,钟离檀对她都可谓从无亏欠,有的只是数不尽的付出。而她与华风遥之间,才是真正的仇怨难消。
祈夜槐依旧沉默不语,只是决然地掰开华风遥的手,踏出门槛。
华风遥没有再追上去,神情悲楚,隐隐又有彻底绝望后的洒然之意。
但最终,不甘,仍是那一丝不甘,驱使着她大喊出声:“好,既然师姐如此决绝,纵是同归于尽,我也绝不放师姐离开。”
她掌中运出一股风力,身形掠起,向夜槐后身猛击。
祈夜槐轻巧偏身,一手探出擒住华风遥手臂,另一手则扼住其咽喉。一式之间,已将华风遥的生死攥于掌心。
此刻,她是真的动了杀意,眼神愈发冰冷,指骨也愈发收紧。
华风遥像是得偿所愿,甘心死在祈夜槐手里,她凄然笑道:“能死......在师姐手里......也好,让师姐永远......记得我。”
就在她因缺氧而神思昏沉、视线迷离之时,祈夜槐却忽地松手,远眺西边天际。
那里有一束炽光,隐隐破夜而上,须臾间,消散无迹。
祈夜槐面色骤变,再顾不得华风遥,身形一闪,化作黑影,疾掠向西天。
夜下的庭院,顿显空寂。
华风遥靡然委地,望着天边冷月,只觉那冷也蔓至周身。
她蜷缩起身子,试图像祈夜槐适才抱着自己那般,寻一丝暖意。
但有的,只有冷,钻入骨缝般的凄冷。
既如此,便这般死去吧,反正这世间已无她所眷恋之人、系心之事了。
有了这念头,华风遥便释然地舒展开身子,散去护持周身经穴络脉的真气,静静等着魂飞魄散。
“橐——橐——”远方传来脚步声,步履蹒跚,一重一轻,似有陈年腿疾。
听见这声音,华风遥也未睁眼,她已心死,于世无涉了。
脚步声很快入了庭院,步调奇异地恢复了正常。
“空青。”一道苍迈浑重的声音响起。
这是华风遥入紫微宗时,以嫡传弟子身份受赐的雅号。不过她鲜少以此自称,宗门内也鲜有人如此唤她,只有一人,常以此号相称。
华风遥倏地睁眼,在看清来人之时,面色有一瞬的恍惑,继而惊愕失色。
“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