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灼一无所知。
就像她所说的,她在享受这一刻,宁静又惬意。
这很难得。当两个人在一起,没有手机,没有书,只是这样并排或者相对呆着,空气里流动的是愉快的沉默,几乎是一个罕见的事情。
唐灼闭上眼睛,叶隙透过来的光在眼皮上流动,而浸润在水中的皮肤告诉她,这种光亮是清凉的。
这里真的很合心意。
是自然作美吗?
还是祝猗的缘故呢?
唐灼又睁开了眼睛。
她的灵魂在兴奋,根本睡不着。
唐灼偏头看过去,祝猗仰面靠在石头上,一手遮着眼睛,只有胸口在微微地起伏。
跌水永不停歇地哗哗坠落,明澈的水波染上金绿,在她的身上倒影流转。
如此静谧。
唐灼观察了一会儿,用气音问道:“祝猗,你睡着了吗?”
祝猗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没有,在思考。”她也用气音回答。
“在思考什么?”
“很多。”
“……哦。”
“比如会不会突然来人?然后看到我们大吃一惊。”
唐灼觉得现在思考这个可能没什么用。
也许这个理论上的“人”下一秒就会出现,而她们避之不及,仍然懒洋洋地并排半躺在水中。
但问句比她的思考还快。
“那如果来了呢?”
祝猗放下手,睁眼看了看唐灼,然后摘下棒球帽,扣在脸上。
唐灼不禁笑出来:“掩耳盗铃。”
祝猗正躲在帽下自由畅想,她可以在脑海里随意描摹睁眼就能看到的景致,却不必为自己的眼神负责,甚至连表情都不必留意了。
这么说,她还有些感激唐灼的话题给予她临时的灵感。
不过她还是心虚了一瞬。
“所以你觉得是掩耳盗铃。”祝猗喃喃地重复了一句。
唐灼没能判断出来,这句话是祝猗若有所思,还是困倦慵懒时下意识的呢喃。
但她很想听祝猗再重复一遍。
如此轻缓缥缈的重复,像是一种无形的爱抚,或者说是一个温柔的拥抱。
就像方才她踉跄后,祝猗牵着她上坡时的感觉一样。
这真的是气氛营造的幻觉么。
唐灼侧身,支着硬石,沉静地注视着祝猗。
许久,她探手慢慢地拿起了那顶棒球帽。
祝猗的眼睑颤抖了一下,但她没有睁眼。
唐灼伸手盖上她的眼睛,睫毛在她手心扑簌簌地一动,最后归于平静。
“我想听你再重复一遍。”
唐灼说完这句后忽然反思,自己到底是不想和她的眼睛对视,还真的只是替她遮光?
如果是遮光,她又为什么要拿走帽子?
祝猗的声音有些迷惘:“重复一遍什么?”
——对,就是这样,一半是自己的原句,一半是她的创造。
“……没什么。”
唐灼的声音因为思考而格外朦胧。
“现在是你在思考。”祝猗懒洋洋地说道。
唐灼的目光不由得挪到她的嘴唇上。
她有很漂亮的唇珠。
唐灼的手下挪,用指腹轻轻按了按,柔软而温热。
她犹未从纯然美的遐想中回神,祝猗已经翻身,长腿一迈,两手撑在唐灼的两侧,将她笼罩在自己身下。
水花被她哗啦掀起,再朝四面八方高高坠落,打在两人的衣服和裸露的皮肤上。
唐灼眼睛倏然瞪大。
祝猗有点恶劣地推了推方才两人共享的、也是她现在支撑着的靠石。
唐灼感觉到背后晃了晃,她下意识拽住了面前祝猗的领口。
祝猗顺着她的力道,又逼近了一点。
“你对别人也是这样吗?”祝猗盯着她问道,“对其他的‘妹妹’也是这样?”
唐灼在她那懒洋洋的目光下,反而慢慢放松了。
“‘其他的妹妹’?比如?”她歪了歪脑袋,满是无辜。
祝猗说:“比如学妹、师妹,老太太好像挺喜欢收女学生读研读博的,或许是师姐?朝夕相处,志同道合。”
她看到一颗米粒大的水珠挂在唐灼的额角,话语一顿,用指尖捻去,方才继续说道:
“再比如什么缪斯?我不太懂,会有吗?”
唐灼笑起来:“你不是祝老师的孙女吗?什么都不知道吗?”
祝猗平淡地说:“对于陌生人我没问过,也不关心。”
“那我呢?”唐灼问道,“和我有关的这些,你问过吗?昨天你问刘姨了吗?”
“一点。”祝猗坦然说道,“但我更想听你说。”
唐灼从下至上望着她,却给祝猗一种审视的感觉。
“我不认识那么多人,女人,男人,我不关心。”唐灼轻声说道,“至于做什么,你想关心哪一件?嗯?还是哪一个动作?”
我怎么向你重复?怎么用语言来修饰,组成严谨、平板的辞藻,丝毫不带别样温度地向你描述?
祝猗沉默数息,问道:“你刚刚在想什么?”
唐灼有点惊讶:“刚才的话题你不问啦?”
“我说了,我不关心别人。”祝猗含混地哼笑一声,“告诉我。”
“我在想所能联想到和美有关的一切,哲学、色彩、光影,一些形而上的东西。”
唐灼说着,目光从祝猗黑碧玺似的眼瞳慢慢往下,到她直挺的鼻梁,到她的唇珠,打着转儿沿着她的下颌线下滑。
她的目光好像作画的笔尖,轻柔却能留下痕迹,宛如细细描摹,一切却都光明正大。
祝猗在她的目光中,情不自禁地咽了一下。
“那你想到了吗?”半晌,她低缓地问道。
唐灼说:“想到了,还很丰富。”
祝猗与她对视:“和我有关吗?”
“有关。”唐灼轻声说,“此刻你是我的缪斯。”
祝猗定定地看着她。
唐灼说:“这是你想听到的吗?”
祝猗没有回答。
她凑近低头,却不是唐灼意料中的动作,只是像嗅蔷薇那样在她的颈侧深深吸了一口气。
“走吧,”她起身说道,“泡久了可能会感冒。”
-
回去的一路有些微的山风,身上**的,倒也不觉着热。
方才水中的交谈对祝猗似乎没什么影响,一路上仍就着目之所及的东西,天南海北地聊着,不失诙谐风趣。
唐灼觉着她这一点和老太太实在很像。
虽然她们离开时尚早,也未走至山林深处,回去却早过晌午了。唐灼路过农家乐时,一个劲盯着人家写着大宋体字的落地招牌瞧。
祝猗注意到了,拉着唐灼说:“回去冲澡后再吃。”
唐灼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算了,再过一阵该吃晚饭了。”
祝猗说不碍事:“知道,不是正餐,算下午茶。”
这让唐灼充满期待。
洗澡之后,整个人好像变得更饿了。
唐灼擦着头发从卧室浴室出来,穿着昨日祝猗给她的那套睡裙,扶着栏杆往下望。
祝猗也像是刚洗完,一手抱着山君,一手在扶着手机打电话。
山君将她当成猫爬架,左右扒拉,踢来踩去。
“知道……别!行了!哦我不是凶你。”
祝猗侧头夹着手机,把山君往沙发上送,结果被蓬松的大尾巴甩了一下。
唐灼看着笑了一下。
祝猗寻声抬头,定定地看了几秒,忽而低头拽了一下被猫乱拉的抹胸,从沙发上捡起一件衬衣披在身上,没说几句后便挂掉了电话。
“洗完了?厨房有切开的半拉西瓜,有水果沙拉,还有一小碗浆水鱼鱼。”祝猗抓着衬衣仰头说道,“或者你想吃面包?有刘姨做的杏酱。”
“这么多啊,都很动心。”
唐灼三两步跳下楼梯,看得祝猗依旧心惊肉跳。
“拜托。”
祝猗叹了口气,至于拜托什么却没说出来。
唐灼却立刻听懂了。
她笑盈盈地伸手抚摸了一下祝猗的额头。
“小古板,小先生,别叹气皱眉啦,怎么和你穿衣风格一点都不像呢。”
“说明我不是小古板。”祝猗规矩地穿上衬衣往前走,扭头反驳唐灼。
唐灼替她拽了拽乱卷的衣角:“那是什么?”
“是担心你。”祝猗答。
唐灼摇了摇头,但没有说话。
祝猗妥协:“好吧,以后我尽量克制,成效只能看天意。”
她说完就后悔,自己太容易退让。
唐灼笑着搭揽在她的后颈上:“这样半让不让的行为可不讨好啊妹妹,谁教你的?”
祝猗瞥了她一眼。
“不过不用克制,为什么要克制?”唐灼的手指不肯空闲,摸玩着祝猗的头发,“稍微自我主义一点。”
祝猗说:“我不是圣人,当然有自我主义的一面。”
只是大概在你面前展现的不是这个样子。
唐灼没再说什么,松开了手。
厨房台面上果然摆着祝猗说的那些东西,甚至还有其他没提到的西瓜糖、绿豆沙这些小食。唐灼端着她没吃过的浆水鱼鱼到餐厅,看见祝猗随她之后出来,也拿着同样的一碗。
浆水是刘姨腌的,放了些当地的野菜,酸里带着一些野菜特有的清香和腥味儿,不似外头卖的总叫人怀疑倒了白醋。
祝猗一来便将浆水从冰箱取出来,做好湃在缸里舀出来的冰水里,此时喝起来酸酸凉凉的。鱼鱼也是刘姨早做好的,白里发黄,每个是小小的一尾,又滑又糯。
祝猗一勺有一勺没地喝得很悠闲,眼睛落在唐灼那儿,看着她快乐地眯着眼睛,非常满足畅快的样子。
说起来祝猗不怎么看吃播,此时好像有点明白别人看吃播的心理,好像又有点不太能共情。
“还可以调些辣子,油泼辣椒,或者就一点咸韭菜,你要吗?”祝猗说,“不过我想你更愿意喝些浆水,所以没拿。”
唐灼点头:“这样就好,非常棒。”
祝猗端起碗,假装那是一大碗酒,往前一举:“赞美刘姨。”
唐灼学着她的动作,也说“赞美刘姨”,还豪迈地喝了一大口。
祝猗就笑。
唐灼低头又舀了两勺,看着祝猗眼底仍存的笑意:“现在心情恢复了。”
祝猗挑了挑眉。
“方才看你不是很高兴,被山君气到啦?”唐灼的手指在胸侧划了一下,“真是坏猫。”
祝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目光追着她的手指停滞几秒,听见唐灼轻轻的、珠玉似的笑声。
唐灼的目光往下一滑,又折回与她对视。
祝猗突然知道她是在说什么了,立刻捂着她示意的地方,那里刚刚被山君留下一道划痕。
被忽视的划痕突然火燎似的灼烧起来,连带那一片皮肤都开始发烫。
半晌,祝猗方找回自己的声音,说道:“不是因为山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