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灼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没有探问的意思。
祝猗松了口气,却忽然又觉得憋闷起来。
她不想谈论方才的电话,却又希望唐灼问她。
你不好奇吗?你期待吗?你从我这里得到了什么呢?从方才到现在,你在想什么呢?
祝猗有一连串的疑问在脑海中闪过。
气氛变得沉默,祝猗第一次感觉寂静如此恼人,但唐灼似乎并不觉得如此。
她依旧怡然自得地享受浆水鱼鱼,接着是西瓜,眼睛时而微眯,祝猗已经知道这是她吃到喜欢食物时愉悦的表情。
她因其他而愉悦时也是如此吗?
祝猗低头端碗,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清凉的浆水。
院里传来说话的声音,是老太太和刘姨回来了。
这解救了祝猗。
她说了一句“我去看看”,起身立刻往门口走去。
唐灼无声地看着她的背影。
老太太还是只提着出门常带的包,刘姨拎着一大包马铃薯,祝猗要接过去。
“我提就行了,几步路。”刘姨换手拎着,一面和祝猗往厨房走去,“刚回来吗?和小唐一起?”
老太太已经率先几步走进去,招呼唐灼,问她感觉怎么样,又看到她见底的空碗,于是问她是不是才吃午饭。
“现在吃饱,等会怎么吃晚饭?出去的时候应该把吃的带上,年纪小小,不要养出胃病。”老太太说。
“是没用午饭啦,不过我和祝猗刚吃了浆水鱼鱼,不会吃不下晚饭的。”唐灼用她黏糊糊的口音说,撒娇似的保证,“以后一定!”
老太太又问今天的行程。
唐灼描述今天见到的一切,破败老旧的街道、深浅交叠的绿林,漱玉落珠的山涧,语气仍带着惊喜。
祝猗倚在厨房半开的推拉门上,目光落在灶台,就这么远远地听着。
刘姨系上围裙,洗了手拿到切菜。擦得亮堂堂的黑光面橱柜倒影着祝猗的身影,刘姨仰头看了一会儿,忽而开口:“你呢?”
祝猗没反应过来:“嗯?”
“你玩得怎样?”刘姨低头切葱,“开心吗?”
“嗯,还不错。”祝猗笑笑。
刘姨回头看了她一眼。
外头唐灼和老太太已经聊起其他的了,从今日林间所见的光影,引申到提香对色彩的运用,再往后祝猗就不太能听懂了。
她听她们隐隐绰绰的声音,倒也不是非要听出个什么来。就着厨房忙碌的动静,外头鸟喧虫鸣的声音,像听同样听不大懂的交响乐似的。
刘姨切了葱,洗了菜,淘了米,一转头祝猗还是那么出神地倚着,下意识微笑,又想叹气。
“猗猗?”
“哎!”祝猗回神,“怎么啦?”
刘姨指了指摆在台面的几个马铃薯:“帮帮忙,削皮擦丝。”
祝猗倒也做的利索,只是擦丝时仍心不在焉,手中的动作轻一下重一下的。
好像在玩小孩揪花瓣的游戏,她喜欢我,她不喜欢我……
刘姨实在看不下去,开始赶人:“要不你回房玩会手机?看会书?”
“我不回。”祝猗还挺嘴甜,“我留下来陪你做饭嘛姨姨,主打陪伴,间歇帮忙。”
刘姨睨她:“你是要陪我吗?扪心自问一下。”
祝猗对着她的目光就笑。
刘姨摇了摇头:“我不要你陪,关门,免得整个屋子都是油烟味儿。”
祝猗笑嘻嘻地拉上门,转了转手机,可惜地瞥了一眼方才和唐灼对坐的那个位置。
现在她还留在那里,就有点太奇怪了。
方才刘姨看出来了吗?或许吧。
她是什么态度?
老太太呢?
祝猗又朝正在客厅说话的两人看去,侧对着的唐灼若有所觉地偏头,正好接上她的目光。
祝猗朝她笑了一下,转身时略一迟滞,朝外面走去。
山君趴在老太太摆在院中的藤椅上,正晒着太阳。
这是它习惯的老地方了。
祝猗走来一见她就笑了,毛茸茸的猫耳朵动了动,尾巴尖尖也摆了摆,小猫爪还纹丝不动地盖在眼睛上。
祝猗换了个角度站着,正好遮住洒在竹椅上的那一部分阳光。
停了数秒,山君翻了个身,夹着嗓子娇娇地哼唧了几声。
祝猗蹲下朝她张开手,山君腾地跳进她怀里。
“要是唐灼像你这样就好了,你说是不是啊山君?”祝猗抱着她坐在藤椅上,小声嘀咕,“不对,像你就不是唐灼了。”
山君窝在她怀里,猫瞳安静地凝视着她。
被这么盯着,祝猗感觉自己方才的话似乎有点过分。
“谁都不像谁。”她描补道,好像山君真能听懂似的,“谁都独一无二。”
山君晃了晃尾巴。
祝猗一下一下摸着猫脊,长而绵的猫毛从指缝间滑过。
祝猗声音很小地问她,密谋似的:“山君,你觉得她喜欢我吗?”
山君舒服地咕噜咕噜。
祝猗精确了一下措辞。
“就是在房间里的那个,”她还指了指,不过幅度不大,“新来的那个姐姐。”
山君镇定地看着她。
祝猗拿她没招了。
她严肃商量:“你觉得不喜欢就摇一下尾巴,喜欢就摇两下尾巴。”
山君那蓬松的大尾巴晃来晃去。
一下两下五下十下……
这是说唐灼非常心动的意思吗?
祝猗终于清醒了一点,她放过了山君。
山君仍旧安静地看着她,猫瞳那样清澈,仿佛什么都能倒影出来:人类世界里,干净的、肮脏的、圣洁的、龌龊的、欲念的。
祝猗看着看着,又想起唐灼的眼睛。有种迫切的冲动冒出来缠绕着她,让她现在就去找唐灼,抱着猫,然后瞧瞧唐灼的眼睛,最好那双眼睛同时也能看着她。
她在渴望对视。
祝猗眨了眨眼,再看向山君时,这对圆溜溜的眼睛里居然都有些怜悯的味道了。
……错觉吧。
整个晚饭祝猗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饭桌上聊天主力仍然是唐灼和老太太,祝猗每次要去偏头看唐灼时,带着神圣悲悯的猫脸就突兀地浮现在眼前。
她只好将心力都花在使筷子上,大快朵颐。
也因此完全没注意到旁边偶尔扫来的两道目光。
饭后刘姨拒绝出门,老太太和唐灼一起去散步。
祝猗也没去。
说话的人走了,整个屋子都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祝猗给院里的花花草草松土浇水,顺便盯着山君不去搞破坏。
等她拎着小水壶去接水的时候,看见刘姨坐在藤椅上,支着一把大阳伞,仰面发呆。
日暮西斜,天空是任意涂抹的油彩,一半是深黛浅蓝交叠,一半是赤金橙黄相溶。有几十上百只一样的鸟儿不停盘旋出入,叽喳地纷争,投下灰黑色的剪影。
更远处,还有山涧在哗哗作响,像亘古存在的旋律,与此间天地融为一体。
祝猗顺着刘姨的视线望了一会儿,蹲在台阶上舔爪的山君忽然注意到后,也随之抬头,看一群鸟儿在空中自由来去。
山君对可望不可即的生灵很快消失兴趣。过了一会儿,一只鸟儿落在藤架上,她又敏锐抬头,瞧瞧那只扁毛小东西,再瞧瞧两脚兽。
扁毛小东西钢青色的背,乳白的腰腹,唯翼下与长尾是黑色。此时祝猗离得近才看清楚,并不是她仰望时通体灰色的剪影。
她下意识就拿起手机连拍了几张,想了想又拍了几张天空远景的照片。
镜头与人眼不同,她调了半天设置,才将将拍出一张和她所见相符的。
祝猗又细致地加了一点滤镜,让它更还原美感,点了分享后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唐灼的wx。
她对着弹出的勾选联系人的界面发怔片刻,收了手机找刘姨。
“姨姨,唐灼联系方式有吗?”祝猗没走近就大声问。
“有啊。”刘姨敷着面膜,维持仰面姿势不变,从旁边摸出手机。
祝猗要接,被刘姨一晃。
“怎么回事?昨天晚上和她喝酒,今儿出去玩了半天,连微信都没加上?”
刘姨从面膜的那俩洞里盯着她。
“不像你啊猗猗。”
祝猗本来要说“忘了”,但她偏没说出口,只是笑。
刘姨看着她半晌叹了口气,也就把手机给她了。
祝猗点开微信,照着微信号搜索添加。
完事后她并没有立刻归还,而是点开唐灼头像开始恣意查看。
刘姨也没催,她给手机就是知道祝猗想要什么。
祝猗以为唐灼的头像会是一个极具艺术感的画作,结果却是一个简笔画,酷似《尖叫》的潦草小狗。
她不禁笑出声来。
刘姨本来眼睛已经闭上了,听见后不禁又睁眼望过来。
她怎么不记得唐灼朋友圈有发过什么风趣的内容?
唐灼和这个年龄的人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朋友圈不算特别活跃,大半是在转发各色宣传软文,少部分才是日常分享。
吐槽白人饭难吃,分享好听的音乐,以及各种动物的照片。
祝猗看了唐灼最新拍的劈叉的猫和试图骑摩托的狗后,就把手机还给了刘姨。
这些被唐灼特地保留下来的精彩一瞬,似乎不应该就这样简单看完。
刘姨摘了面膜,低头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是祝猗没有退出的朋友圈。
她微顿了一下,收回后问她:“你要在院里呆着吗?我给你拿件衣服?山里夜冷。”
祝猗不在意:“我冷了就回屋。”
“就这么想第一时间见着人吗?”刘姨冷不丁问道。
祝猗沉默两息:“是啊。”
她太坦白,太大方,反而让刘姨有点无所适从。
这很少见,她一向是游刃有余的。
祝猗对着不知为何有点出神的刘姨眨了眨眼。
“算啦,算啦。”刘姨叹了口气,“我要回屋了,外面吹风也没什么意思,老太太回来也不用叫我。”
祝猗“噢”了一声,回头看见院里摆着的花盆,赶着快迈进门的刘姨问道:“那花要不要搬进去?”
“要精心伺候的已经放屋里的,其他先搁院子吧,天气预报说是今夜大晴天。”刘姨说。
祝猗停住脚,站在台阶上看那些花,想到月下观花也是一桩风流。
这是她从前不会考虑的雅事。
她正想到兴头上,没注意刘姨不知为何也随她忽而停了下来。
“也许不该说,”刘姨的声音轻的像风,“Don't fall in love with artists…blindly.”
祝猗原地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不要盲目爱上艺术家。
她反应过来时,刘姨已经消失在屋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