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城,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一名银色长发男子走在半潮湿的街道上,黑色口罩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却更加衬托出一双蓝宝石眼睛的深邃明亮,银色短发覆住了眉毛,稍长一些的几缕碎发随意搭在两肩,其余的长发则是盘在了脑后,由一根檀色木质的发钗锁住。
过了前面那个路口就是山木区了,那里坐落着全城最大的主教堂——圣安塞斯大教堂。
山木区禁止鸣笛,而且在进入教堂边界范围之后,只允许步行前往教堂做弥撒。
教堂顶部的古铜色巨钟被敲响,声浪如潮水般席卷整个城市的上空,经久不息,将栖息于上的乌鸦惊吓得纷飞四散。
钟声敲响了四下——已经下午四点了。
银发男子闻声步履一滞,随即加快了脚步,身影逐渐隐入那座梦境之殿。
弥撒快要结束了,主持仪式的神父已经恭领过圣体圣血,那些信徒们此刻正有序排着队,等待着从神父手中领受圣体。
银发男子在教堂后座随意找个位置坐下,他开始细细打量起这座教堂的设计。
巨大的穹顶如同俯世的天空,笼罩着下方的一切。穹顶精美的壁画绘制的是真主阿布拉克萨斯神显于世、拯救人类先祖免于天灾折磨的场面。
诸神、圣徒与先祖在高空俯视着芸芸众生,一种臣服与谦卑的渴望在体内击撞。
大理石柱如同沉默的巨人,坚韧地托举起这些沉重的信仰。
阳光从教堂中心右侧的玫瑰窗投射进来,照见那些不知疲倦的飞舞着的尘埃,仿若连接天堂与人间的阶梯。
他最后将视线停在了教堂前端右侧靠内的一间狭小的忏悔室上,双眼发怔,神思不属。
再次回神时,发现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教堂里已经一个信徒都不剩了。
刚刚带着信徒做弥撒的神父注意到了男人的存在,朝教堂后座走来。
“陈议员不准备回去吗?”
陈谌被识破身份,稍显不安:“神父认出我了?”
神父露出了慈祥的微笑:“陈议员气质出挑,让人过目难忘。”
“我约了克洛诺斯神父,”说完这句话,陈谌抬手看了看机械腕表,继续说道:“还差十分钟。”
“不过说起这个,其实我有个疑惑:神父你们不打算开通线上预约通道吗?如今科技那么发达,线上预约只会更省时省力。”
神父闻言脸上的笑意仍不减半分,视线扫过陈谌的腕表,随即说道:“如今市面上有各式各样专注不同功能的电子手表,但我注意到陈先生你手上佩戴的仍旧是机械石英表。”
“诚然当今社会的飞速发展离不开科技壁垒的突破,文化与宗教与之相比,实在滞后太多。但与此同时,我们不禁要费些心力思考思考,得益于科技发展的我们,是否因此更加幸福了?”
“陈先生,我见过太多人,他们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效率’这两个字将他们绞上断头台,而科技带来的便利就是现实世界指证他们的罪书。科技大大缩短了时间的期限,这不仅仅是指从淇城到海港的飞行时间,还有老板与员工之间的联系时间……”
海港是莱茵国的古称,淇城原本是莱茵国的一个海峡城市,因为与莱茵国两岸相隔,而且城市有约四分之一的人民信奉诺斯替教,久而久之,该地区就被划分为特别行政区。
陈谌听着神父说这些话,神情越来越严肃,不过他没有插话或是打断,而是继续认真听神父说着。
“这是一个缺乏信仰的时代,我所见过的,这世界上生命力最顽强的瘟疫就是精神贫瘠。对于来这里参加弥撒或是向陈先生你这样来进行忏悔的人来说,有些仪式是必须的。只有学会尊重与敬仰,才能找到你们心中的应许之地。”
神父说完指了指陈谌心脏的位置:“时间快到了,我就不打扰陈先生了。”神父说完这番话,转身准备离开。
陈谌叫住了神父,神父回过头,看到陈谌脸上的严肃褪去,转而挂了一抹浅笑:“摩西神父,受教了。”
陈谌走进了昏暗的忏悔室,关上门,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声音与光线。
室内设施再简单不过:一张长条桃木质地的桌子,桌子左边放着一个七枝烛台,白色的蜡烛驱逐了房间内的黑暗,桌子正中间放着一个红丝绒质地的枕物,此外就只剩下一张椅子了。
桌子正前方,并非坚硬的墙壁,而是一道垂落的红色帘幕,泾渭分明地割开了尘世的罪念与神性的宽恕,告解神父隐于其后,静候忏悔者的倾诉。
陈谌摘下黑色口罩,在椅子上坐下,两只手无处安放,于是相互交叠,轻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他轻轻唤了声“克洛诺斯神父”,如果仔细听的话就不难发现,说话的人似乎有些紧张,声音都在发颤。
室内寂寂,密室那边传来了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一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从帘子后面探了出来,平置在柔软的枕物上。
陈谌双手分开,转而将右手覆在对方的掌心,而后那手掌收拢,另一个人的体温很快就传到了陈谌发凉的手心,一抹宁静随即在陈谌的心间化开。
“真主仁慈,我全心痛悔并憎恶我所犯的一切罪过……”
陈谌将他内心的苦恼、困惑、不甘与脆弱一股脑的全部倾倒出来,情绪越来越激动,声音也颤抖得更加厉害。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按住神父的手,后者察觉到这一切,拇指轻轻抚了抚他手指的关节。
陈谌忏悔完之后,两个人短暂沉默了片刻,随后神父松开了握住陈谌的手,抽离中再次隐入帘子之后。
密室那边很快就传来了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
陈谌吐露完那番话,整个人觉得轻松了不少。但是在等待神父回复的过程中,沉默仿佛化作实质,一寸一寸地剥夺他的生存空间,他一颗心全绞扭在一起,手心也洇出了细细的冷珠。
终于,那只手再次划破了寂静。
陈谌接过神父手里递来的纸条,他看着上面苍劲有力、飘脱俊逸的字下意识默读起来。
他读完之后思考了半晌,随后将纸条小心地收入口袋,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握住神父的指尖,俯身落下了虔诚的一吻:“谢谢克洛诺斯神父。”
回家的路上,陈谌在路西法面包店前下了车,路边不能停车,他让司机先行回家,他买些面包再自己走回去。
甫一进店,一名beta女店员就热情地上前和他打招呼:“陈先生又来买面包了。”
“嗯。”
“除了哈拉硬欧包,陈先生还需要别的点心吗?”
“麻烦再帮我拿一盒溪河桃酥,谢谢。”
陈谌买过单之后,拎着购物袋出了店门。
红日还未谢幕,彩霞仍盘踞在天际,但陈谌已经看到了一轮明月的身影。
淇城四面环海,昼夜温差不大,时值深秋,他却只穿了一件卡其色的长款风衣,内搭是一件白色衬衫,顶扣早已松开。
面包店离家只有十分钟的路程,陈谌进了家门,随手将钥匙丢在玄关处。
“妈,我回来了。”陈谌换了鞋,发现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赫然躺在鞋架外侧,这款式他再熟悉不过了,看来陈纪已经先他到家了。
陈谌将手提袋放在茶几上,刚刚还在厨房捣鼓的方艾此刻已经从厨房探出了头:“崽崽回来了,马上就可以吃饭了。你哥和你爸在书房呢,你去叫一叫他们。”
陈谌转而去书房,看到了正在下棋的两个人:“爸,哥,吃饭了。”
陈纪闻言将手里的黑子全部甩进了罐子里,穿上拖鞋,在陈旬誓看不见的位置对陈谌无奈的笑了笑。
他又稍稍加快步伐,上前揽住了陈谌的肩膀:“崽崽什么时候有空去哥哥那里坐一坐,哥想你了。”
陈谌闻言笑出了声:“是想我做你的模特了吧。”
陈纪轻轻摸了摸陈谌的头:“哥有模特,哥就是单纯想你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进了卫生间洗手,而陈旬誓则直接去了厨房帮忙上菜。
平时家里只有陈旬誓和方艾两个人住,做饭和家务基本都由保姆负责,但今天两个孩子都回家了,于是方艾给保姆放了一天的假,自己亲自下厨。
“纪儿,崽崽,你俩要不要陪你爸喝点酒。”
陈谌在和陈纪交换了个眼神后,直接说道:“我看还是算了吧。爸,一会儿你也少喝点。”
一家人在餐桌旁坐下,“哇,清蒸螃蟹、蒜蓉粉丝虾、芝士焗南瓜,还有豆豉蒸排骨,”陈纪拿筷子数着桌子上的菜,随后又看着刚解下围裙的方艾笑了笑,“还是妈妈好。”
“你和崽崽多吃一点,平时你俩在外面忙,尤其是崽崽,经常见不到人影。妈帮你俩把床都铺好了,吃完饭也别走了,就在家里歇下吧。”
陈纪倒是爽朗地应下了,陈谌却没说话。
方艾给陈谌碗里夹了几只虾,几个人正安静地吃着饭,一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原本还算温馨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