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韫尚在自我纠结,自我归咎,可涉及阁老大人,梁知远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他担心如果回复“到底血浓于水,亲生父亲”,她会不会心情更加不悦?毕竟,此刻,她一点也不想认这样一位亲生父亲。
如果回复别的,她是否会认为自己并没有认真听取她的心声,梁知远心里快速盘问,想要给出一个最合适的话语,可翻江倒海亦找不出如何才能令她稍感愉悦的回复。
可沈书韫在询问他,不能沉默太久,梁知远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干脆将这个问题,倒回去问,正要开口。
“我想我需要时间,不过现在好累,还有多久?”沈书韫长长的睫毛眨了一下,将目光投了过来。
梁知远内心有些惊慌失措,听见他又来一问,适才将悬着的心放下来,原来她在自言自语,后面这一问不费脑力,梁知远迅速掀开车帘,帘上彩色穿成的流苏珠子,滑落在他指节分明的手背上,望了望车窗外,“我们已到永福坊米铺。”
马上就要到了,沈书韫长吁了一口气,亦伸手挑开她一侧的帘子,外面车马喧嚣,行人络绎不绝,天光大亮,往来旅客匆匆,本地之属,却亦步亦趋,相看街道两侧的商铺,倘若有感兴趣的,三五闺友,便进店溜转。
视线虽圈宥于马车车窗,可这一带商铺却是沈书韫再熟悉不过的,步入人多的路段,舟舟在前放慢了速度,余光里恰好出现了一对藕荷色长衫袄装的少女和红袍衣裳的中年妇女。
二人并排出现,恰好与马车并行,此时车速与人行相差不大,沈书韫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少女挽着妇人蹦蹦跳跳地走着,“阿娘,我们去庙里求财神嘛?我要暴富、暴美、暴瘦,然后给你买大宅子......”
沈书韫听见二人讲话,禁不住将脖子微微往外侧倾,见那妇人一脸满足的笑意,这是一种心里知足的笑容,无论她的女儿将是否能给她一座大宅子,是否能给予她富贵的生活,此时此刻母女二人都是满心开怀的。
见到这一幕,沈书韫忽然有些落寞,倘若她的母亲尚在,她亦会这般轻快地围绕在娘亲身侧,给她说十万箩筐的好听话,替她买数不尽的绫罗绸缎,母女同气同心,可她再也无法实现那样的场景,亦无从谈起努力供养母亲一说。
可能今日见到了原本以为死去十几年的人,一时之间,思绪亦跟着发散开来,想着自己最亲之人长眠地下,就连唯一的养父亦不在人世,脑子里甚至蹦出,自己现在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如今还要同书行斗争,与众掌柜斗智,还要想尽一切办法赚很大钱,让自己生活富足,这些还有何意义?沈书韫不断反问自己,得到的答案越来越虚无,越来越失望,越来越悲凉......
可她心里的兵荒马乱与荒芜落寞,身旁的梁知远无从知晓,她亦不准备告诉他,因为他已经帮了自己很多了,一个人若是事事都要烦扰别人,即便一段再好的关系,亦会随着细碎的琐事消磨殆尽。
马车径直停在了“梅花苑”大门口,在梁知远注视下,沈书韫迈着千斤般步子,上了二楼,不放心,梁知远回书铺叫来阿香前去观察一二。
阿香蹑手蹑脚进了沈书韫卧榻,见她已沉沉睡去,如此,梁知远适才安下心来。
“隆德书坊”赵掌柜正在厅堂内来回踱步,负在身后的双手一直不停地捏拳头,管家在案几上给他添茶水,茶盘上方冒出滚滚白气,青花瓷茶盏在薄雾中有了一份仙气淼淼。
赵掌柜定睛看着白气,忽地有了主意似的,伸手招呼管家,“你是说龚阁老知晓此事,那他是否会追究,你派去打探的人,还听到什么?”
管家置烧水壶于一侧长条案上,转身走到他跟前,躬身附旁,“老爷,探子当时正好在龚府大门一侧,听到龚府的管家抓了两个人,说要查清此事。”
“完了,完了,完了!怕是要得罪当朝阁老,还混什么混。”赵掌柜一个晃荡,身子倾了倾,坐回了北面的椅子上,扶手支撑暗中紧张较劲的小臂。
“关键是怎么就和龚府扯上关系了?当初我只是叫人制作一些速干墨,按住那小丫头的名声,不至于让此墨名声起来,官府用是官府的事,官府在它基础上改善使用,无可厚非,但若要在我们当中流通,只要让大家看到速干墨劣性,她的墨就行不通,最后只变成官府零星使用。”
“要知市场流通才是王道,每年都会有层出不穷的新墨供官府采用,等今年一过,明年她的速干墨犄角旮旯都找不到,自然就了却一桩事。”
管家频频点头,可压不住他了解的情况糟糕透顶,语声焦急,“可坏就坏在,我们应是运气不好,不止一处想要破坏速干墨的存在,结果哪知,此事竟牵扯了龚府。”
赵掌柜一巴掌打在自己的右腿上,还好冬日衣服相对厚重,这要是夏季,恐怕腿上得有手掌印,狭长的嘴角往后勾了勾,“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你继续派人去龚府打探,必要情况下,使些银子给他家下人,问问进展情况。”
说完,双手捏了捏拳头,又甩了两下衣袖,“你速速去办,今日我就要知道进展!”
“老爷这是要去哪里?”管家点头示意,又关切询问道。
“我去一趟书行,谢行首亦脱不了干系,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不能我一人在此风雨飘摇!”
赵掌柜说罢,迈着焦急的步伐,扬长而去。
下午,沈书韫睡了一觉醒来,站在窗棂边,随意地看向外面的街景。
苏二娘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碗鱼羹,还有几碟子小菜和米饭进来,“大妹子,开饭勒,咱吃饱了再想事儿。”
柳摇金亦跟在苏二娘身后,扭扭捏捏,端了一碗豆浆,“有的人就是幸福嚒,这么好的朋友作伴,我都羡慕得紧啰喂!”
窗边的案几围着三人,沈书韫不疾不徐地咀嚼饭食,柳摇金搓动团扇柄,苏二娘笑嘻嘻地看着正在吃饭的大妹子。
“苏大厨今日怎么有空给我做美食呢?”沈书韫吞了一口,瞥了眼苏二娘杏黄袄子,温声询问。
哟!还能打趣人,说明心情并没有差到哪儿去,苏二娘与柳摇金相视而看,会心笑了笑。
“再大厨,我亦要休息,这驴不能一年到头都拉磨拉个不停吧,不得累死求。”
柳摇金忙着新话本的校订、刊刻等工作,“梅花苑”、书铺和印刷铺几头跑,亦忙个不停,不过,再忙书铺里就那么几个人,谁有何变化,还是一眼便见,近几日,她见沈书韫总是闷闷不乐,可她一问,书韫又说是休息不好的缘故。
可接连几天都如此,明显不是休息不好,而是心里藏了事,她询问了张三峰国子监订单进度,按部就班,并没有出任何纰漏。
而“七雅书铺”这边,借阅业务依旧红火,甚至装裱业务亦逐渐多了起来,有时见沈书韫不是沉浸画作修复,就是忙着书铺账册盘算,可这些不足以让沈书韫气质阴郁,想来还有别的事。
柳摇金先前以为是梁知远做了什么令她伤心的事,她才如此,可在阿香于梁大人旁敲侧击“质问”下,亦并没有发现梁大人很狗的行为,那亦不可能因为感情闷闷不乐。
难道因那帮不知好歹的猪头掌柜?也不应该,以她对沈书韫的了解,于事业上,越是让她有挑战的事,她越不会退缩,简直遇强则强,亦不可能为此伤怀。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柳摇金适才去“德香苑”让苏二娘抽一天半天告个假,回来一起同沈书韫姐妹几个聚聚,顺便亦休息一二,银子挣不完!
苏二娘一听她的大妹子遇着事了,当天就预支假期,回了“梅花苑”,高高兴兴地给她做吃食,大酒楼虽有大酒楼的气派,还有许多银子可赚,可人忙碌起来,真的就只剩银子,毫无休息和姐妹聚会可言。
可苏二娘亦没有办法,她发誓要攒够钱,她定要在这临京城出人头地,至于如何出人头地,还不清楚,但不管如何,攒够钱,才有资本!
所以日日夜夜耗在“德香苑”,想要紧紧抓住这般难得的机会。
饭到中途,沈书韫见二人相比以往过于殷勤和怪异,她大致亦猜了个七七八八,“我的亲生父亲,当朝阁老,龚顺礼......”
今日物归原主,自己做了了结,先前确实不知如何开口讲述自己沉重的心事,眼下见二人藏在笑容下的担忧,她将近来自己忧郁的缘由,以及今日与梁知远一同去龚府的种种,一股脑同俩人倾倒了去。
“不是,你不是和大妹子在一起么?你都没发现缘由,你这卡壳的脑袋,时不时该溜光灵光一点。”苏二娘听罢侧身对着苏二娘一顿数落。
柳摇金正要撒气时,沈书韫一把拉住她扬起的手,“不怪她,我都是避开她做这些事,所以,她并不知道。”
“听清楚嚒,不要一回来就乱咬人!况且,我整日沉迷于提升文化学养,不像某些人,空有一副皮囊,脑袋空空。”柳摇金怼人向来是厉害的。
二人见状又要掐了起来。
沈书韫为了迅速止战,提声道,“我要买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