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酉时末,天上忽然开始下雨,雨水淅淅沥沥地串成一片雨幕,街道两侧榆树枝桠淌着汩汩流水,清一色流向低洼处。
一辆马车自雨中急速奔来。
“快点!再快点。”一道催促声从车厢内传出。
赶车的小厮一鞭打在马背上,马儿噔噔噔提速,行至“三草局”药铺门前,马前蹄向上扬起,整辆马车朝后仰去,惊得车内的人连连惊叫不迭。
原是药铺伙计为了方便照看铺子,故而爱在此捣药,长此以往,锤坏了青砖几块,便形成了一片坑,下雨便聚水成洼。
“慢一点,慢一点!”
龚夫人在车内撞到车壁,一手扶额,一手抓着龚顺礼的肩,龚顺礼亦惊魂未定。
“夫人,老爷可好?”车外跟随的老嬷嬷撑着油纸伞在马车后追来,见状亦吓得不清。
正要发作的龚夫人掀开车帘,看向车窗外的嬷嬷,嬷嬷使劲儿眨眼,龚夫人适才缓和下来,压住自己。
“老爷,我们等这么些年了,不急这一时三刻,下着雨,天黑路滑的,我不忍你不安全。”
龚顺礼亦被受惊的马儿吓了一跳,微微颔首示意夫人在理,嘴里念叨了句“好事多磨”后沉默下去。
“掌灯!”
“走!”
车速明显降了下来,龚夫人掀开车帘,刚好经过一家书坊,定睛一看,“隆德书坊”的牌匾映入眼帘,书坊未关门,隐隐约约还能见一个小厮埋首做事。
想起她从前和冉芸芸一起亦是在这样的书坊第一次相遇,而后一起做事。
那是一年秋日,亦如今这般下雨,好在她迈入书坊后才开始下雨。这一日,她父亲带她来拜师学刻板技艺,像他们这样的闺阁女子除了嫁人,别无他法,可她的父亲自是疼爱她的,希望她往后即便执掌中馈,还能拥有一份可安身立命的手艺,便是更稳妥。
因她的父亲就是一个木匠,做风车、木桌、椅、板凳一类手上活儿,虽不是大富大贵,倒也能给自己的妻儿一方港湾,不至于衣不蔽体,饥饿难耐。
因父亲自己是手艺人出身,而她又是母亲几次小产后唯一活下来的女儿,父亲原本想有个儿子继承自己的手艺,觉得女子学木匠,终归辛苦又不体面,适才经多方打听,想让她学刻板。
刻板就是做书,女子读读书、做做书,加上还会女工,她觉得女儿往后的生活差不到哪里去。
她初到书坊时,绣凳上已然坐着一个女子,年龄与她相仿,一身月白衣衫衬得原本雪白的肌肤更加明亮,书坊一个小厮正在忙着账册复核,见门口进了人,那女子起身鞠了一礼,曼妙纤细的身材起落之间轻盈流畅,眉眼弯弯而笑而不语。
她亦勉强挤出笑容,回了一礼,转身欲支走护送自己的父亲,最后,她的父亲将伞留给了她,自己冒雨离开了。
“冉芸芸。”
“张小芸。”
二人在书坊等待老师傅时,简单地交流了几句,方知他们今后就是同门了,要在同一个师傅手里学艺三年,那一年他们十一岁,待及笄学成学不成,都要告别师傅,各自婚配成家,自此相夫教子。
“你为何想着学刻板这累人的活儿?”张小芸,亦即后来的龚夫人询问道。
那时,龚夫人张小芸于她身侧的绣凳坐下来,盯着她着墨似的眼眸,心里不禁赞叹,从未见过这般清澈纯净,仿佛一眼,就叫人难以忘却。
冉芸芸微微一笑,望向外面如珠如线的雨幕,没有直接回答,“你看,它们美吗?”
张小芸一时顿住,看了看她,以为鸡同鸭讲,正要暂别话题,她又继续说道,“鱼玄机《赋得江边柳》,薛涛《雨中忆夫》,还有朱淑真《江城子·赏春》都是写雨的,不过我更喜欢‘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这一句,如果没有人刻《全唐诗》和《全宋词》,我们又怎能欣赏到这么美好的诗与词,你说呢?这就是我选择刻板的缘由吧。”
一段长篇话语下来,张小芸不曾知晓原来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美丽的女子,还如此才情,后来每每谈及诗词歌赋,她的话如那一日绵绵不绝的雨,只是张小芸根本就不喜欢这些,她是被父亲逼迫而来的。
可为了不让冉芸芸兴致缺缺,她还是努力保持微笑想着一些好词回应她,张小芸很快便和冉芸芸情同姐妹,毕竟,二人名字当中都有一个“芸”字,冉芸芸亦觉得这是今生莫大的缘分,很是珍惜这个姐妹。
直到第三年的花朝节,他们彼此之间成了仇敌......
正要走到刑部的龚顺礼,被宫里的掌事公公急匆匆地叫去了御书房,而此时同时出现在御书房的还有都察院梁知远、刑部尚书罗义、兵部尚书唐国公及八王和陈王等人。
看样子是有什么紧急事。
红彤彤的高几蜡烛,炫丽刺眼的光芒将整个御书房照得透亮,亮到每个人脸上微末的表情毫无遮掩,陛下身后靠枕闪耀出更加威严的明黄,似在提醒在场的每一位南朝重臣,要先有皇家,才有小家。
眼下国事繁多,又添了一件意想不到的意外,以至于散衙的重臣,又被急速召了回来,打断了雨天在家温存的舒适。
“朕近日收到锦衣卫传来一份消息。”
听到这里,内阁的几位要员,还有梁知远知晓这是发生了大事,南朝正常要务,地方上会根据性质按六部职能提交书面奏折。
六部文书送至内阁,进而根据司礼监与内阁,再经由皇帝,但凡直接由锦衣卫递给皇帝的,不是涉及重大官员犯罪,便是重要国事发生。
“通县一带兴起一伙盗匪,将通县县衙杀了个精光,此事就发生在昨晚。”
底下几位重臣简直不敢相信,朗朗乾坤,竟敢这般明目张胆,唐国公拱手倾身向前,“陛下,通县这个地方庙小妖风大,前不久边关贸易尚未理清,这又......”
“虽说边境小县离权利中心相对远,可南朝中央至地方管理向来完备,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将通县整个县衙的人都杀了?”龚顺礼震惊之余,语声亦充满了愤怒。
“听闻通县涌来各地人群,很久以来就杂乱不已,但面上秩序井然,只因相对较远!”
“左一个远,又一个远!我该把你们通通派去通县治理。”靠在扶栏的皇帝抬高了声音,目光炯炯看向底下的人。
御书房内沉默良久。
“启禀陛下,微臣速派人去通县调查,定将此事查明。”刑部罗义作揖。
梁知远默不作声,他从听见“通县”二字,心紧了一头,方才急急忙忙被宫里的公公从刑部拉来御书房。
此时,他更担心沈书韫会不会责怪他没有第一时间把她救出来,眼下通县出了这么大的事,恐怕不是一个刑部能简单应付得了的。
通县县衙被集体杀害,意味着整个县缺乏领头,陛下第一时间定是马上指派官员去临时带班,迅速组建临时县衙班子,只有稳定了县衙朝务,才不至于让境外的肃北或者其他人趁虚而入。
至于到底是谁这么残忍,对通县痛下杀手,以至于满衙被灭,尚需一段时间去抽丝剥茧,层层探查。梁知远正在思考后续,皇帝一声“知远”叫得他莫名恐慌。
“臣在!”
“出了这么大的事,锦衣卫要查案,人手不足,他们管不了县衙的事,你今夜连夜启程去通县组建县衙班子,以免生出更多乱子,圣旨随后就到。”
这是皇帝的命令,不可不从。
“另外,三法司每司要出人去通县,要给朕一个明确的交代,到底是谁!”皇帝越说越气愤,尾气伴随一阵咳嗽。
皇帝还安排八王亦前往,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朱玉朱大人亲自过问通县县衙大案,还责令其余要事通通暂缓靠后。
每年秋祭结束,秋收开始,也意味着一年一度的收税工作开启,这是国之要事,国库尚且空虚,全看今年这茬赋税。
如此,自然户部工作繁杂,至于其余五部都要算账,一年一次的大账,还有秋后修缮事宜、防雨雪工事、年关大祭、武器修造、后勤补给、士兵年度核算等,都会让六部忙得不可开交。
从御书房出来,借着风灯透出的星芒,梁知远看着汉白玉栏杆上湿哒哒的水迹,雨虽停了,可天际一片漆黑,一股阴风吹来,好像更大的暴风雨就快来了。
他今晚就要离开临京城,可沈书韫还在刑部大牢。
沈书韫被关在刑部单独的一间牢房里,有一方床榻,一叠被子,干草亦是新的,干净的,地面干爽,没有湿漉漉的痕迹,靠墙处还有一张旧木几,她蹲过诏狱的牢房,这间牢房,于犯人而言,已是天堂。
像这样的牢房,通常是给有要职的官员准备的,朝廷里难免高官跌落,或构陷、或弹劾而进,可真相到底如何?还得等刑部或三法司查明,去留需要时间,万一查证清白了,岂不是得罪了,于是,刑部便设了几间这样单独的牢房。
沈书韫用上了,她知道是梁知远在才如此。
可她不知道,此时梁知远已连夜直奔通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