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刑部官衙的道路必然要经主干道朱雀街。
此时正是各部院、衙门散衙之时,途中难免会接二连三地遇上其他坐马车回府,或者去茶肆赋诗品画、酒楼觥筹交错的同僚。
梁知远向来在临京城声名赫赫,近来又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哪怕他不主动与人结交,或有交集,但总会有大大小小的官员贴上来。
眼下要紧的是在抵达刑部之前,梁知远要与沈书韫交代到位,也还要询问一些他未知的。
从诏狱门口出发,马车缓缓启动,内饰伴着节律发出响声,窸窸窣窣又叮叮当当,声音不大,久违的相见,两人烟波流转,完全没有注意旁的。
车内,梁知远紧紧地握着沈书韫,眼神里的心疼快溢出身体,小声询问道,“我接下来同你说的,不知你能不能接受?”
沈书韫眼前尚且有梁知远,手边他的温度正时刻温暖着自己,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北镇抚司诏狱里。
是他!将自己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他说什么,此刻于她而言,都是绝对可信。
“南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一个阁老,名叫龚顺礼,你充当他的女儿......”
沈书韫看着有序开合的嘴唇,上下移动发出的这句话,一时轰然袭击颅内。
就在这时,马车外响起了舟舟的压低的声音,“老大,工部李侍郎。”
听罢,梁知远不得不探头出来,微笑回礼,隔着半掩半开的车帘,拱手作揖,“祝李大人觅得好诗!”
工部李侍郎性情外放,出了名的爱诗文,散衙后常常参与文人集会,打发吟诗作画的闲情逸致。
“梁大人见笑了,还望兄台在陛下面前,多替我多美言几句。”
散衙时间,朱雀街也是去东市的必经之路,南朝官衙之间,虽隔有距离,但终归同朝为官,基本的人情世故,寒暄礼貌,亦是必不可少的。
况且,眼下同为京官,虽不在同一个官衙任职,保不齐哪一日,就需要协同办事,抬头不见低头见。
可梁知远在都察院供职,临京城的官员们巴不得离他远远的,他可以监察百官,闻风奏事,一旦看不惯某个官员,那随便一个理由便能在皇帝面前掀起一阵风浪。
自然这些京官见了梁知远,少不了毕恭毕敬,好在只是上朝和散衙这两个节点,可就这两个节点的招呼应酬,都令人甚感繁杂不已。
所以,每次这两个节点,梁知远亦头疼不已,说起来,他只想在轿子里闭目养神,压根不想去皮笑肉不笑地逢场作戏。
尤其是乘轿时,不仅需要掀帘,还得陪笑回礼,相比马车上自己点头着实麻烦许多,通常下雨天及特殊情况,梁知远才会乘轿,寻常都是一匹马仗剑走天下的潇洒来去。
与李侍郎好不容易寒暄结束,梁知远看向愣住的沈书韫。
“龚阁老先前有个女儿,但很小的时候便不知所踪,眼下你有难,你就假装说你是他的女儿,如此,我才好为你开脱。”
“可我不是她的女儿,冒充阁老之女,不是杀头之罪吗?”沈书韫回神过来,语声怯生生反问道。
“如果我去晚一步,你可能就被他们......”
“脸上很疼吗?身上还疼不疼?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梁知远伸手捏了捏沈书韫的胳膊,而后又将手扬了扬。
他想摸下去检验,确认她身上是否还有隐藏的伤口,但忽地又反应过来,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轻轻地搭在了她手边。
“无碍,就是脸上被打了几巴掌,幸好你来了!”说到这里,止不住的眼泪从沈书韫眼眶里滑落出来。
强忍着不忘回应道,“我冒充了,难道他们就会放过我吗?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梁知远手从她身上移开,倒了一杯温茶递过去,“有人要害你,眼下只有权势才能救你,而处于权势之颠的就是龚阁老。”
沈书韫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而后大口吞了下去,示意再要一杯,不解询问道,“你确定他会帮我?”
“不确定,但这是唯一的机会。”梁知远深邃的眼眸,看向另一双有些不知所措的眸子。
“老大,对面王编修在呼你。”
马车外,舟舟的声音又打断了马车内的对话,梁知远无奈地再次探头出去,与翰林院的王编修交谈了两句。
翰林院的王编修,算起来也属于梁知远为数不多看得上的人了。
他们是同一批进士出身,先前还有缘分在翰林院属同僚,只是,梁知远是那一批的探花郎,而王编修稍稍排在他之后。
后来,梁知远被贬通县,他依旧在翰林院做些文献整理与编纂、校对工作,直到梁知远被调了回来,他依旧兢兢业业重复着一份并没有什么实权的工作。
前两日,梁知远追查“鉴版大会”前前后后,根据线索摸到了翰林院,需要对证一些资料时,还是王编修帮忙放行与翻找核实。
也是那一次查阅文献时,无意间翻到龚顺礼那一批京官的杂料,适才知晓龚顺礼还有前一任夫人和女儿。
而眼下临京城内眷风头正盛的龚夫人,是他后来所娶的二房,从资料上看,龚顺礼这么些年,大部分时间都是一心扑在朝务上,常常十天半月才回龚府一趟。
梁知远向来不爱攀听京城内眷那些攀比风言风语,可看到了龚阁老详细的相关资料后,耳边曾传闻的一些闲言碎语,不得不令梁知远将其中一些做了一番联想与推测。
可任凭他怎么联想,他都没有办法理通。
梁知远探头出去,与王编修打了个招呼,“王兄,今日挺早。”
“办事效率,我得时时刻刻向梁兄学习,见贤思齐焉!”王编修拱手作揖,恭恭敬敬回复道。
送走了王编修,梁知远心里有一瞬间,希望不要再碰上任何同僚了,义正言辞对马车外说道,“再有人,你就说我感染风寒了,不便露面,你代我圆场。”
“好的,老大,沈娘子需要吃什么糕点不?”舟舟爽快应承后询问了句。
“暂时不需要。”梁知远一句回绝,因为此刻比吃更重要的是二人统一口径。
车内摇晃的弧度相比先前要大许多,梁知远知道这里离刑部,只需要过一座桥就到了。
情急之下,他不得不抓紧时间,“你来临京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沈书韫一手接过梁知远递来冰敷伤口的冰袋,若有所思回忆,“书行,算吗?我的同行。”
“书行和同行只能算作生意场上的较量,可据我所查的消息来看,书行的确参与了,但他们并未至你于死地,还有没有别的?”
他刚说完,想要继续询问。
“老大,有人......”
舟舟的声音又腾空传了进来,梁知远不耐烦,压声说道,“病了,不懂吗?病到不能说话,不能开车帘见风。”
劈头盖脸地被说了一通,很显然舟舟不敢再言语,向来人伸手指了指后车,使劲儿摇了摇头。
这时,车外响起了久违而熟悉的女声。
“大妹子。”
“书韫。”
沈书韫定了定神,放下冰袋,“扑”一声,帘子掀开的瞬间,车窗里外的人都红了眼眶。
“停车!”
随着梁知远一声令下,马车停在了距离刑部不远的桥头。
这是一座木桥,于南朝前代被烧毁过,皇帝下令将其重新修缮,眼下阔气的木架结构在波光粼粼的水面重新支起,供南朝官民行通。
修缮时,桥头两边,靠河两岸,皇帝还下令种植了许多柳树,春日里柳絮和风翩翩,散发出可亲可爱的风姿与新生力量。
可伴随着刑部“秋后问斩”的到来,这里每到秋日,似乎那些灿烂张扬的柳枝亦收敛了,眼下只剩静默垂立的枝丫,在秋风里低吟浅晃,述说着人世间的依依不舍。
苏二娘、柳摇金、阮怜意和阿香,他们收到梁知远传来的消息,大抵这一次梁知远亦不知道能不能救她,所以,从诏狱出来就让其来此等候。
沈书韫从马车上缓缓下来,四个姐妹冲过去,八只手一起扶着她,生怕她再受任何的罪过,轻轻地托着她的身体,移步来到了河边。
梁知远在马车里没有下去,女人之间的话语,他在,或许他们之间放不开,亦聊不深。
他看了看滴漏,距离押送犯人去刑部交差,尚且还有一些时间,亦就成全他们。
苏二娘见到沈书韫脸上的血痕,噙在眼眶里的泪珠,没忍住窜了下来,一时哽到不能自已,从前在通县,她眼里的大妹子何尝受过这样的伤,遭过这样的罪?
柳摇金从阿香手里接过一个檀木盒,阮怜意打开,取出一个红绳绑吊的平安扣。
柳摇金将平安扣递给苏二娘,欲将其戴在沈书韫脖子上,藏在里衬,可苏二娘刚要举起扬过沈书韫眼眉处,看着猩红的一道道伤口,一时瘫软下来。
见状,柳摇金亦瘪了瘪嘴,任凭眼泪滑落,一手抓过平安扣,破腔破声地,“平平安安嚒,我们都平平安安的......”
说完这两句,就听不清柳摇金后面哽咽的话是什么了。
阮怜意提起袖口,侧身抹了抹脸上,从兜里摸出了一张写满黑色和朱砂色笔记的黄色符包。
“这是平安符,都戴上。”在沈书韫头上、脸上,还有额间转了转,然后扯开沈书韫的荷包,认认真真地装进去。
阮怜意的眼泪打在了沈书韫的荷包口,“我们女子多艰,可从来不知道还有这般艰难,我等你回来。”
“大妹子,我的豆腐手艺又上了一个台阶,等我做给你吃。”
“我也等你回来....姐姐。”手里拿着新折的柳枝的阿香,话未说完便放声大哭了起来,“姐姐,我要你回来......”
“呜呜呜......”
沈书韫伸手一一为他们拭去脸上的泪水,没有作声,几次想要开口,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只说了句,“等我回来!”
一直到马车过了桥,掀开车帘,沈书韫仍能瞧见桥那头四个姐妹们伫立的身影。
她知道,那是她的形如家人的姐妹们立在桥那边,依依不舍地目送她远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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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欲折柳送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