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初给了刘五宪一个认可地点头,算是回应。
另外几人都有些意外刘五宪态度的突然改变,除了于初自己,或许她早知会如此,又或许,她根本就不在乎。
其实总体来说,事情偏离了于初的预期,她没找到她心目中的最佳人选,所以就在其他人为这场终于结束的选人项目松一口气的时候,于初并没有从中成功解脱。
她心事重重地安排着后续事宜。
“酒林,你给那个安冬泥打个电话让他明天早上带着自己全部的文字和影像资料过来复试,跟他强调,尽可能多,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他的”
于初虽然身子朝着任酒林的方向,但眼神是放空的,好似是在说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收到”,任酒林痛快答应。
“下班!”
于初这两个字,仿佛下课铃声,解了所有人身上的定身符。
几人开始收拾手上的东西准备起身,只有于初还坐在那一动不动。
“这段时间……辛苦大家了……”,忽然,她说,冷不丁地,很是突兀。
这几个字好像跟于初不太熟,从嘴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生硬又干瘪,像是这辈子从来没说过这句话似的。就跟忽然看见了半辈子都没见过的亲戚一样,明明陌生的要死却硬是得假装是自己人。
几人顿时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她,愣了两秒,然后很快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起自己的事情。
但是嘴上不饶人。
任酒林反应最快:“今天这是怎么了,搞上煽情了”。
“自己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了有罪恶感了呗”
良菁妍说着,拿起自己的东西跟一缕烟似的快速从几人身后走人了,路过于初的时候特意停下来翻了个白眼给她看。
于初对上她阴阳怪气的眼神,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尴尬怪涩的气氛瞬间消散。于初扯着嘴角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跟上。
这哪里像是上级和下属,刘五宪拉住了陆安问:“良总和于总很熟啊”
“嗯,她们俩是高中同学”
“怪不得……”
第二天早上十点,安冬泥站在会议室门口,看见电视显示屏亮起,对面架着一台摄像机,陆安在旁边调试,昨日的两位主面试官在小声交谈,对面良菁妍坐在那刷着手机,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先湿了眼眶。
任酒林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安老师,您请进啊”,他怀里抱着几瓶水,正要往会议室里走。
一声安老师,又给安冬泥叫了个愣。
会议室里的人闻声,同时抬头看向他,他有些拘谨地迈着步子进去,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同手同脚。
从昨天晚上接到电话之后他就像一只被电击了的鸡,既刺激又不可置信。脑子里滚了太多种可能性,最后半信半疑地来了。
毕竟,签约公司这种事儿,对于一个艺人来说基本就是往人生上盖戳,自然是要谨慎加谨慎。
但也像安冬泥自己打的那个比方那样,这人要是得了什么疑难杂症甚至是绝症的,什么偏方都愿意试试。就是这药真要往嘴里送的时候,总是要犹豫一下。
与其说是复试,其实是一场全面的背景调查。于初一反昨日沉默寡言无所谓的态度,变得认真又执着。
安冬泥不禁感叹,这人和人的前后差距怎么能这么大呢。
于初问了安冬泥很多他从未预想过的问题。或者说,比起预想中的,像是专业知识和态度,对于职业的考量和预期这种询问,于初的问题更加琐碎和日常。从他对他的几位老师到室友同学的看法,到成长环境家庭关系,甚至邻居的阿伯是不是喜欢下棋,脾气好不好,都成了能在会议桌上讨论的话题。
拍摄经验是不重要的,试戏失败的原因也是一带而过,倒是逮着有一年他跟他爸去坝上旅游的时候,他爸给他拍的一个骑马奔腾的视频来回看了好些遍,给安冬泥一个就为了上镜的演员把羞耻心都看出来了。这还是他拗不过于初,从多年前发过的动态角落里找到的私藏。
就,怎么说呢,不像是开会,也不像是复试,更像是饭后闲谈。
这六个人就这么可着安冬泥这个人研究,从早上一直干到晚上,安冬泥就记得中间也不知道啥时候给了他一盒盒饭,再想起来一抬头,天就黑了。
“还有别的吗”,于初问,看那样子,仍是不满足。
安冬泥瞪着眼睛愣了愣,一脸惊讶。
“您已经连我小学同桌叫什么名儿都问出来了”
于初看着安冬泥,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安冬泥不懂其中意味。
“总得是有落下的,你再想想,人总是容易忘记一些重要的事情。你翻翻你手机,有没有什么记录啊,哪怕是自拍,只要你觉得是能给我们分享,不独属于你自己的小秘密的,都可以”
“自拍,我也不喜欢自拍”,嘴上嘟囔着,但还是听话地掏出了手机翻找起来。
最后,也不知道他翻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像是做了某种艰难的决定,接着,给于初他们讲了一个似乎在他刚刚讲述的他的人生中凭空消失了一般的故事。
大几个小时的交谈,这个故事里的人和事,被他捂得严严实实,没有漏出过任何马脚。像是平行时空的另一个他生活在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大一那年,他随大流参加过一个话剧社,那时他们那个社团的社长是个高年级的风云人物,所以那个社团被炒的很火,社团招人的那天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那几届学生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那个社团的成员。
这个社长从他一年级下半年就上任,到他大三的时候,本来只是学校里一个供学生们玩闹的小社团就已经被他经营得可以接一些小规模的演出了。安冬泥也是看上了这点申请入的团,不过他没想到自己能被选上。
那会儿社团里接了一个大医院的年底慰问演出的节目,团里选的表演项目是《美女与野兽》。其他角色的适配性都挺高的,就是老管家一角一直没有定下来,因为老管家在被诅咒之后变成了一只会动的钟表,只在最后魔法解除之后才会变回人形,所以几乎所有的出场都要穿上厚重的钟表外壳,这就需要演员展现出来的气韵神态尽可能去贴近一个中老年人,才能更好地让一只钟表展示出角色特点,当然,最好还能有一口年迈的声音。
可这样的角色在过于青春的校园里却是难以觅得。
社长打大老远一眼就在报名的人堆里看见了老气横秋的安冬泥,只见他步履稳健,眼神沉着,一点不像个刚入校的年轻人那样朝气蓬勃,恍惚间甚至有种社会老手的神态,只不过很快就消失,回到了木讷和笨拙。
出了社会几年,安冬泥身上已经少了许多当初刚进校门时的老气了,那会才真是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泥土的气息,在一众都是帅哥美女的演艺院校里倒显得他与众不同。尤其是那一脸认真严肃的朴素样子,总感觉是哪个学校的年级主任混在了学生堆里。
社长迎面朝他走过来笑着问他:“同学,要参加话剧社啊”
安冬泥跟块木头似的点了点头。
社长对着他眨了眨眼睛,见他没有任何反应,也不打算有任何反应的样子,直白开口道。
“说句话听听呗”,语气里三分挑逗。
安冬泥认得这种人,就是那种可以把校园生活过的游刃有余又色彩斑斓的那种人。与他这种跟着人潮和时间随波逐流的人不同,这些人,他们活着属于自己的人生。
安冬泥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
对方倒是有耐心。
“为什么想参加话剧社啊”
“说是……可以参加演出”,安冬泥不知道这人是谁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只是那会儿,他还没学会像对待于初的面试一样为自己发声。
社长有些意外地朝他点了点头。
周围人多嘈杂,安冬泥声量又不大,社长把耳朵贴到了安冬泥嘴边,才听到了他说的这句话。而后眼神一亮。
于是就在还有十几个人才排到安冬泥写申请表的情况下,在周围越来越多人的围观注视之下,社长递给了安冬泥一张空白的纸,“你把你的姓名,学号,院系和联系方式写下来”。
那是安冬泥第一次体验到“被青睐”是一种什么感觉,成为特殊的那一个是什么感觉。只这一次,他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种感觉。
安冬泥就这么成为了话剧社的一员,顺利出演了社团编演的话剧《美女与野兽》里老管家一角。
只不过,这样的好日子没有过多久就迎来了断崖式的衰败。
安冬泥坐在会议室的电脑前,时隔五六年再一次点进了熟悉的社团网站,找到那个被尘封已久的视频,点击播放。
当初的演出,社团为记录下来请了一个隔壁学校的摄影系的学生帮他们全程拍摄了下来。这个人后来成为了安冬泥最好的朋友。
为了以最佳状态观看“影片”,于初让任酒林倒腾出来了公司所有的零食饮料,准备好迎接这一场“视觉盛宴”。
回忆像海浪一般扑面而来,安冬泥看着画面里的自己弯岔着两条腿模仿钟表走路的笨拙模样,苦涩感瞬间涌上心头。
生活的艰辛,这一路上的坎坷和阻碍,几乎让他忘记了最开始对表演的那一份最单纯,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热爱,无知又懵懂。
过往的种种像被风刮走流沙而显露出来的化石,慢慢在脑海中现形。
对于安冬泥来说这是一片因现实的痛苦而被仔细封存起来的浪漫记忆海,对其他观看这个视频的人来说,却是一次全新的体验。
画面中的他生涩但毫不怯场,两片长长的白色卷毛胡子随着开合的嘴角来回抖动。不知是经过谁的调教,竟叫他的行动和言语优雅了起来,属于安冬泥自己的土气荡然无存,只有一位礼节满分的绅士老头被困在笨拙的钟表里,既想重新变回人类又放不下繁文缛节。他用低沉的嗓音慢条斯理地念着诙谐的台词,引得台下的观众每每爆笑。
于初很意外他也有如此有灵气,生机勃勃的时刻。
这也是于初不停去探究安冬泥过往的原因,他们今天坐在这里聊了什么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这几个小时,他可以向于初坦诚地展示最真实的自己。
她要的,就是那些不曾被注意到的东西。她要的是读懂他这个人。
作为一个生意人,于初无时无刻不在做价值判断,在她看来,就是这些才是最有价值的东西。
“问你那么多遍,最好的给我藏最后了”,于初说。
安冬泥尴尬笑笑,脸上不知道是开心还是难过。
“我也快忘了其实……”
状态比之前低落了许多。
“怎么,闹的不愉快”
安冬泥想说,这段时光对他来说就像是冬日里划亮最后一根火柴时看到的温暖幻境,转瞬即逝,之后迎接他的便是走不完的寒冬。又想说,如果没有这一段经历,或许自己不会这样傻傻地执着,他宁愿自己不曾有过这段经历,让他往后的生活都显得失去了光彩。
就像见过彩虹的人不会再相信天空只有灰蓝色的谎言。
不过他没有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想来,下一个半年那个社长卸任之后,他确实就跟社团的活动没什么关系了,他恢复成了他原本的角色,一个边缘人。
发生在他身上的魔法,跟着那位带领他的社长和那场演出一起消失不见了。
于初和剩下几个人看片子看的津津有味,到了中后段都快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来的了。只留安冬泥一个人在一旁独自神伤。
故事渐渐进入尾声,随着一句真心的告白,最后一片玫瑰花瓣凋零,魔法的诅咒消失,野兽变回了王子,其他被诅咒的物品也都恢复了人形。
变回人形的王子背朝观众席,惊喜地看着自己久违的手臂,双脚。
所有人都紧张地超前探着身子,想一睹这位王子的盛世美颜,包括当时台下的观众,也包括现在在座的这几位大爷。
“哇……”
随着王子欣喜地转过身来面向观众,会议室里几人和视频里的观众同时发出感叹。
要是中国有王子,估计就长他这样吧。
他半长的黑发被随意撸在脑后,完整地露出他那一张精致到让人惊叹的容颜,一对锋利的剑眉下落着一双含情眼,戏入情深之处,几乎要把对方连人带魂都吸入眼中。雪白的衬衣勾勒着他恰到好处的肌肉和挺拔的身姿,哪里哪里都长的不多不少刚刚好,当真对得起“王子”这个称号。
“这真的有点帅了啊”,任酒林发表观点。
“这人谁啊”,于初转过头激动地问安冬泥。
安冬泥很无奈地发现,于初问他的时候眼里闪着他从未见过的光彩。他还以为,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像之前那样淡然从容呢。
“他是我们社团社长,叫秦野”,于是不情愿地答道。
“你们学校毕业的,不干这行了吗,怎么从没听过这号人”
是的,以他的条件,要是混演艺圈,早就火了。安冬泥也这么认为,包括当初社团里的人,都觉得他一定会出名。
“他没干这行,毕业的时候有个有名的导演请他去试镜,据说他没去,后来就没消息了”
“回家继承家产了吗?”,依旧是任酒林。
“他不是富二代”
“不过……前段时间,我看群里有人说在郊区一家疗养院看见他了,说是在做护工”
“啊?跨度这么大吗”,任酒林依旧当着其他人的嘴替。
“你有能联系上他的方式吗”,于初问。
不同于其他人是当个八卦在听,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于初认真了。
“他离任之后就退群了”,安冬泥摇了摇头。
“那你知道他工作的那家疗养院在哪吗”
安冬泥抬头愣愣地看着于初,眼里有些委屈,他顿了顿说。
“于总,您不要我了吗”,这还是他今天第一次这么叫于初。
于初看着他那副样子就觉得他好笑,只能好生劝慰道。
“不是,这样,明天你过来公司签合同,好吧”
于初笔和纸都准备好了,等着安冬泥报地址。他又说。
“那您不会是因为秦野才签我的吧”
于初无语至极。
“我有病啊”
安冬泥撇撇嘴,这才展颜。
“就郊区最大的那家,叫向阳疗养中心的,那个同学的奶奶在那住过一段时间,据说设施什么的都挺好的”,这会儿倒是说的仔细。
于初心想,没比自己小几岁,长一张老成脸,实际就是个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