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男生,十七八岁的样子,抱着一把木吉他坐在一排五个人面前,接受着残酷的审视。五人中一缕尖锐的视线从脸旁划过打在他身后的墙上,几乎要把他的脸划出一道血口子。
按紧琴弦的指尖颤了颤,错音顿时突兀地钻出,男生的心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儿,他惊慌地抬头,正对上那缕视线的源头。
那双眼睛美得惊心动魄,像一汪寒冰之地的池水,静谧又冰冷,深邃望不见底。那池水表面散着一层薄雾,不知怎么,透着些似有似无的忧伤。
或许是因为他太令人失望了吧。男生失落地想,他知道自己准备不充分也表现不佳。
一曲结束,那人冷冷说了一句。
“好了,下一位”
没有失望的叹息,也没有任何可以挽回的余地,仿佛对面坐着的男孩不是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个任由挑选的物件儿。
男生自知是什么意思,只是眼巴巴盼着,盼着对方还能说句什么,不至于让他冷着一颗心回家。
他缓缓站起身,深深鞠了个躬,往门口走去,最后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为他轻视了这场面试而后悔万分。
“今年的货色……有些一般啊”
面试席一个男人小心翼翼地发出感叹,他坐在中间偏左一个位子,仿佛是自言自语,实则正是说给旁边人听的。
他旁边正中主位坐着一个女人,简单着一件白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在臂弯处,领口微敞着,露出半截纤细的脖子和一小片白皙的肌肤。微卷的长发随意束在脑后,用着一根不知刚从哪个包装盒上扯下的绑带,一抹淡淡的蓝色点缀着一头乌黑,本是图个方便,倒意外的叫人移不开眼。她长了一张柔和又带着几分娇俏的脸,乍看美艳可人儿无公害,加上一身干净简单的穿搭,遮掉了她身上大部的戾气。只是她那双锋利的眼睛卷着她的倔强,在抬眸时无处遁身。
她是这家正在面试新人的公司老大,陆离经济的老板——于初。
公司规模虽不大,但因为有个闯进艺人百名榜的大神唐一雷坐镇,倒也在业内算是小有名气。只不过名气是名气,实力是实力,但凡是知道自己值点钱又有其他选择的艺人,也不会选择签于初的公司,这是行业定律。
所以能来她的公司面试的,都只是一些歪瓜裂枣,边角料,被行业筛选剩下的货色,于初自然知道。
听到这话,她的嘴角诡异地微微翘起,眼睛依旧直勾勾盯着对面那面墙,好像刚才面前坐没坐过那个男孩,于她没什么两样。
她表情戏谑透着些凉意,慵懒地说,“不是今年货色一般,是我这里货色一般啊宪哥”。
此话一出,让附近的空气都凝结了三分。于初的助理陆安坐在她的右手边,本来放松的弦一下就绷紧了起来。
这位宪哥是半年前,行业三巨头之一的悦泓娱乐因艺人档期问题引起公司内战时一个被拉出来挡锅的角色,大名刘五宪,是当时悦泓其中一个部门的项目部长。内战到最后,放在刘五宪跟前的就是那种古老的套路:只要你承认是你的责任,我们不仅保证你的声誉,而且抚恤金大大的有。
宪哥宁死不从,于初看着在旁边煽风点火,“我就喜欢您这样有骨气的,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我们正需要您这样的专业人才,那种大公司给不了的自由主权,我们有的是”,就把宪哥给糊弄过来了。
宪哥人不怂,抿了抿嘴唇,“那怎么着,就一直这样下去吗”。
于初终于将视线收回,歪过头眼角含笑,看了看他,“有点耐心宪哥,总会遇见一个的”。
“十九天了!”
刘五宪无奈得很,说什么晚上下班都得回去查查黄历了,看看这两年是不是什么东西犯冲。前公司拿他当皮球踢就算了,好不容易遇见个看中他实力的地方,偏怎么就遇上这么一个没六儿又油盐不进的主儿。
“你们那之前选人每次都得用多长时间”,于初玩着手指满不在乎地问道。
“海选一天,剩下的再筛”,宪哥皱着眉头,回答得干脆。那意思是,现在你知道自己有多离谱了吧。
于初还没反应呢,另外有人坐不住了。
良菁妍坐在长桌最边上,本来一直沉默得跟没这号人一样,听到此消息后垂死病中惊坐起,蹭地将整个上半身朝前探了出来,隔着刘五宪伸长了脖子跟于初瞪着眼睛,生嘎巴着嘴表达着自己强烈的不满。
这场面试说来跟她关系不大,她只是个法务,要不是于初说公司没人叫她过来撑场面,她也不至于受这份折磨。
于初见良菁妍那个吹鼻子瞪眼的样子一下笑开了花,脸上的冷肃瞬间消失了大半,软声抚慰道,“再等等,再等等”。
于初一直坚信,经营这种东西,各家有各家的法子,行业前三的大公司,模式怎么是她这种底层小公司可以模拟的,多少只知道照搬照抄不知尊重自家情况的企业都只能在困惑中走向死亡,走自己的路,至少还能在死后立个独树一帜的牌坊,也算死得其所。
诶?
呸!呸!呸!
不过她的不急不缓倒多半是装的,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她也着急,她也怕自己的法子不起效果,搬起石头反倒砸了自己的脚,毕竟,这里是现实,不是写企划案做PPT,不能撤回重新编辑。
这不,正盯着墙上那一行标语麻痹自己的神经呢,那标语还是她前两天让陆安找人改的,上面写着:坚持,就是胜利!想着能鼓舞鼓舞人心。
其实需要鼓舞于初的,已经不只是这十九天了。
创业三年来,她除了刚出来那会给唐一雷接的几个项目还算顺利,这些年她一直都在吃老本,再这样下去,她就真的要关门大吉了。
耳边忽然响起她妈曾跟她说过的话:“就你,永远也干不成创业”。
眼里瞬时又结了层霜。
一个下午一眨眼就过去,时间像因为忘了关闸而浪费掉的水一样静静地流走。
覆水难收啊!于初按着太阳穴,坐得腰酸背痛。
“今天还剩下几个”,她问起。
坐在另一边桌角的一个小伙子翻开一本黑册子,用手划至末尾。
“还有最后一个”,听着声音倒是比于初有精力多了。
“把人叫进来吧”
得到指令利索地起身,这小伙子身板儿又硬实又直溜,长得也精神,让人看着就能徒生些力气。这人是于初从一家餐厅的酒吧前台那挖来的,特别有眼力见儿,会说话,名儿也好听,叫任酒林。
于初搓搓手指。想来,公司这几个人,还没有通过正经面试进来的呢。
任酒林走到门口叫了声名字。
“安冬泥”
于初本来正在旁边看着任酒林健硕的身躯感叹着,年轻真好啊,有劲儿真好啊的时候。听见那三个字差点没被口水呛了。
门外一人应答。
“在”
“请进”
任酒林喊完人,转过头就看见于初一脸问号地看着他,瞬间就领会了自家领导的意思,假装一本正经道,“冬天的冬,泥土的泥,不是外国人”。
任酒林坐回座位,几人咂摸过味儿来纷纷咧开了嘴,都被这淳朴又洋气的名字给整笑了。
刘五宪可算是看出来了,这几个人看着有模有样的,其实没一个正经人。
就在于初觉得,今天的句号也是个省略号的时候,一个十九天以来,长的最正经的男人命运般地出现在了他们五个人的面前。
说他正经,就是字面意思。想做艺人嘛,“不正经”才能有口饭吃,没有出众的脸蛋就要靠特长,哪怕靠奇装异服也要努力去博得眼球,这个圈子,忌讳正经人。
这人倒好,恨不得把自己藏人堆里。
一眼就是个一般人,长相不惊艳,气质也不怎么出众,甚至有些古板和老气。加上那一身老干部似的着装,就差拎个水壶就能直接上政府部门上班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
一连看了十几天的神奇物种,冷不丁进来一个普通人类,都给了他们几个人一种山里野蘑菇吃多了忽然上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的安全感。几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先是自我介绍,然后是才艺展示。安冬泥带了两段他曾参演的角色视频。
第一个片段里,他是一名战场上正在厮杀的战士,一身厚甲,手握一把长枪。镜头从小兵如林的人堆里拉进,定格在他的身上,鲜血溅起染红了他半张脸,他双目通红,凶狠地嘶喊着,“杀!”,脸上的肉都跟着颤抖,与现在这副文静的样子判若两人。
于初的视线从视频转移到安东尼的身上,看了看这人,有些讶异此人竟能有如此的表演张力。
在于初看来,这种表演看起来简单实则很考验表演功底,幅度不宜过大也不能太小,度的掌握很是重要。而画面中的安冬泥明显是运用了另外一种表演方式——体验式表演,那一刻,他就是那位将敌人的头颅砍下的战士,没有人比他更想要胜利。
播放另一段时,冬泥大哥明显没有刚才眼里有信心了。他在这个片段里饰演一个情报站的接头人——一个珠宝铺子的老板。男主人公来找他拿情报,他把装着情报的珠宝盒子交给他。只一个简短的小镜头,考验演员对“警觉”的表现力。
这里他有一句台词:“店里进了一批上好的南海珠,您什么时候赏赏脸”。
本该是能很出彩的一个镜头,他的表现却有些差强人意。既不敢通过大肆炫耀自己的珠宝来遮掩实际目的,也不敢将力气放在表现使坏上。看来是平常坏事做得太少了。
不过这很好处理,于初想着。然后忽然回过神来:诶?我怎么会考虑这些!
视频播放完毕,宪哥气定神闲地问了他几个很平常的问题,最后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而后就转过头看于初问她的意思。
于初眼高于顶,自然看不上这样的普通货色。她依旧是刚才那副表情,眼角带笑,对着宪哥微微摇了摇头,礼貌但决绝。
宪哥无奈叹了口气,此事本该就此作罢,可站在前面的安冬泥却敏锐洞察到了两位面试官的决定。
“好,……”
于初后半句话还没出嘴,被安冬泥先行拦截。
他全身紧绷,双手握拳,似乎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
“各位领导,我知道,我不是那种一眼的值钱货。但我这人扛造,我也不挑,什么角色我都能尝试。”
他停顿了一下,努力解读着于初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透露的信息。他想,立誓这种好像对于初没用。于是话锋一转。
“我知道,像我这样的,要是能遇见个合适的经纪公司就像遇见个能妙手回春的大夫,您就当我是个求医无门的病人,既然找到您这了,不管您想怎么治,我都无条件接受。您就当是练练医术,给个机会”
安冬泥也是没办法了,毕业三四年没有戏拍,也没有愿意签他的经纪公司,自己门路也少,要不是好兄弟随口一提,他都不知道有于初这么个地方,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于初对他能说出此番话,还是很意外的。因为……有些恳切,可抵万军。
定睛看了看他。
但最后也只是撂下了一句:“行,知道了,你回去等信儿吧”,就算拉倒了。
这句话术懂得都懂,非常的模棱两可,属于是不给还吊着的典范。是于初在有人穷追不舍的时候最喜欢用的类型句式。有时候还真不如直接给一刀砍了来的痛快。
于是安冬泥搓着手无计可施,憋的满面通红,不得已告退。
只有陆安注意到了于初看安冬泥的眼神,那是看其他面试者时不曾有的,陆安知道,那个眼神,叫做尊重。
安冬泥一走,刘五宪坐不住了。
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焦躁地在原地转圈,接着从长桌的一侧绕了出去,绕到了于初的对面,然后开炮。
“于老板。差不多可以了,这个就已经还可以了,你还想要什么样儿的啊!你自己也说了,你这里货色不怎么样,有一个就先捡着吧。”
“你看,他虽然条件一般,但是业务能力还可以,做不了主演,还可以演配角。我知道,你有你的愿景,那自然是好的,但是咱也要先保证公司的生存,公司里的艺人不可能个个都是唐一雷,手里有一张安全牌继续发展咱也有底气不是,咱不能总想一口气吃成个胖子吧”
新人面试开展之前于初曾跟他说过自己这次招人的目标——一个新招牌。一个可以代表公司门面的新人物。
当时刘五宪问她唐一雷不算吗,她笑着跟他说:“公司要开起来,换门面不是必然的吗”。刘五宪只当她那是资本主义的野心罢了。
当时刘五宪就觉得于初的想法太幼稚,像她说的那种门面,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但是因为招人计划本身没什么问题,加上刚进公司想着还需要磨合就想着说走一步看一步。
这会儿眼看着就要放走一条能上桌鱼,刘五宪急了,把之前对于初决策的不满和这段时间积攒的怨气一股脑全撒了出来。
不是自由主权吗,不是专业态度吗,我倒要看看这些东西到底藏哪了!
没有想象中的狂野对峙,于初也没有无视他,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发泄完毕,然后忽然开始若有所思。
“嗯,就是难度系数有些大”,像是在自说自话。
“啊?”
刘五宪情绪冲顶着脑壳,根本不知道于初到底在说些什么,他几乎要炸开,觉得自己跟这个新老板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虽然脸上表现出来的只有焦躁但是心里已经委屈的要哭了。
“我说,他要是想红,难度有点大”,于初重复道。
“红?”,谁啊。安,冬,泥嘛!
他?他怎么会红!别开玩笑了。
“但是……”,但是,虽然红不了,也能给公司带来些收入的。
刘五宪不屑的表情都要挂到脸上了,脑子里忽然有一辆巨型卡车鸣着笛极速碾过,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他发现于初说这句话不是为了推脱找的借口,而是站在安冬泥的角度在认真考虑他的可能性。
他愣愣地看向于初,此时的于初眼里哪还有之前的吊儿郎当,微皱着眉头满脸的真挚。
刘五宪越来越惊讶,眼睛越睁越大。整个人好像经历了一场什么洗礼。
他使劲平复自己的心情,然后试探性地问,“你想让他红?”。那声音语气,就像灾后重建的广播。
“太具有挑战性了吗!这就要靠你了啊宪哥”,于初笑着对他说。还是那副玩笑样子,却无比坚定。
刘五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他此时才发现,除了自己,剩下的几个人节奏都是跟着于初走的,于初笑的时候他们跟着放松,于初愁眉的时候他们也跟着苦着一张脸,于初定选人的时候,他们都是打心眼里跟随和赞同的。
只有他,带着一种所谓前辈的高姿态在跟于初说话,他打心眼儿里没认同这个老大。
他本当他们是一场笑话的,刘五宪在震惊中慢慢回过味来。
他只当他们是一群瞎胡闹的小年轻,开个公司凑凑热闹,表达一下自己的青春,哪懂什么经营。他想着他既然来了,就得负起责任,不能让他们继续瞎搞,得让公司正常运营起来。
原来,是他没懂,是他短视,以为得用保命手段,谁成想人家早就想好了精准突击。
刘五宪这回心里是真哭了。前公司七年,他只被教会了怎么做个工具,怎么把别人也当个工具,一帮人每天想的就是业绩怎么达标,完成任务就算拉倒。
现在,这个于老板,就这么个小姑娘,坐着个从教室搬来的铁木椅子,在思考一个这么不起眼的演员怎么能红,而不是随便演几个角色能给公司挣点钱。
是呀,公司生存最大,牺牲个人利益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手底下有多少艺人在公司的榨取和放养中结束自己的职业生涯,那时他们只当这些是理所当然的。
他们用来交易的是别人的人生啊,他们怎么敢满不在乎,振振有词的。
他们该做的难道不是重视,想办法如何让自己手中的牌更好的发光发亮吗,那些好似从未有过的初衷,不服输地拼搏,是在什么时候被丢掉的呢。
刘五宪感叹,他有多久没过过这种有血有肉的日子了。
就一瞬间,于初当初曾跟他说过的那些让他觉得幼稚的发言,如今看来恰恰证明了于初当初招他进来时的保证没有一句是虚言,倒是他自己,在黑暗里待久了反倒不认识光了。
刘五宪就这么给自己感动了个稀里糊涂,再说话已经跟以前不是一个人了,他感觉自己拥有了一次全新的生命。
“保证完成任务!”,他姿态瞬间逆转,看着于初透亮的眼睛,斗志昂扬。
工作十几年,他从未像此刻一样如此心甘情愿地对一个人臣服,什么现实,困难,不可能,都被他一股脑扔到了脑后。他感觉,这一次,他才真正成为了一个集体的其中一员。
虽然他不知道安冬泥是哪一点,什么时刻触动了于初,但他知道,自己跟对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