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雨水从屋檐连成一线悬下,急促地砸在泛青的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雾。空气里弥漫着潮湿与燥热交织的闷,让人透不过气,只觉黏哒哒的,无处可逃。
几张红色的“宝贝回家”寻人启事贴在白卡车上,风吹过,翘起没黏住的边角哗哗作响。倪听撑着伞走近,低头看去:
-寻找女儿张思北
-20012年4月5日丢失
“前不久刚丢失的…”她在心里默念。
脚下水洼被鞋尖掠过,泛起圈圈涟漪。倪听从兜里掏出手机,习惯性地将启事拍了下来。
两个搬家师傅正扛着沙发从单元楼里出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紧随其后慌里慌张的,一口中原官话带着埋怨与不舍:“妮儿,你咋要走也不吱一声?我好给你包扁食吃。”
倪听闻声,赶忙上前扶住:“现在才七点,怕打扰您休息。”
刘奶奶耳朵背,侧着头问:“茄子?啥茄子?”
倪听哭笑不得,提高声音:“我是说——怕吵着您睡觉,就没喊您!”
“你个憨妮儿,你得喊我啊,”刘奶奶拍了拍她的手,眼角泛湿,“这走了还回来不?”
“会回来的,”倪听轻声应着,“一定。”
“你这一走,我心里空落落的……赶明儿回来,可一定告诉我,我给你弄扁食。”刘奶奶抹了把泪叮嘱:“你到那来要照顾好自己,记得按时吃饭,谁要是欺负你,你还回去。”
“好,都记住了。”倪听眼眶也红了,伸手替刘奶奶擦去眼角的湿润,自己却强撑起一个笑容。
来芜州工作的这几年,她都住在这儿。刘奶奶就住隔壁,知道她孤身一人,始终把她当亲孙女疼。不论逢年过节,还是平常日子,总喊她回家吃饭,帮她补衣服,天一转冷就叮嘱她多穿点儿。
这一走,她最舍不得就是刘奶奶。
倪听接受了上级的调令,从工作数年的芜州,只身前往陌生的江州。
芜州与江州相隔一省,即便一路畅通,车程也要两个多小时。倪听因没吃早饭,胃里空落落的,车子刚上高速不久便开始晕车,这一路被折腾得面色苍白,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车刚下高速,便停靠在路边。倪听几乎是踉跄着冲下车,扶着冰凉的电线杆,对着垃圾桶吐得天旋地转,到最后,只剩下灼喉的黄绿色酸水。
龙梨紧跟下来,轻轻为她拍着背,眉头拧成了结,心疼地埋怨:“早知道你会难受成这样,说什么都该坐火车来。”
“下午……下午就要报到,坐火车来不及了。”倪听气若游丝地解释,话未说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干呕。
“我也真是想不明白,”龙梨从包里掏出矿泉水,拧开递过去,“你在芜州当民警不是干得好好的?刚立了二等功,前途一片大好,怎么突然就想不通,非要调到打拐办来遭罪。”
倪听接过水,漱了漱口,那辛辣的滋味勉强被压了下去。她用纸巾擦了擦嘴角,没有回答,只是默然地看着电线杆上张贴的女童寻人启事。
……
半个月前,倪听随同事下乡调查户口时,意外发现被拐孩童,几人协力解救,最终孩子平安获救,人贩子也落网了。
病房外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化不开,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把墙壁照得一片惨白。
女人双眼枯槁,脸色蜡黄,她推开病房门轻轻合上,看到倪听的瞬间,眼眶立刻红了。
“倪警官我听说人抓到了?!”她的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带着绝望的颤音:“能不能判他们死刑?倪警官,我求你了,让他们死。”
倪听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声安抚:“王姐,我理解您的心情。”
“不!你没有孩子你不理解!”女人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抓住倪听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那些畜牲他们压根不是人!你看看童童——”
她颤抖着指向门内病床上蜷缩的小小身影,孩子裸露的胳膊上布满大大小小的青紫伤痕,“他们用烟头烫她,不给她饭吃……她才五岁啊!”
她压抑着呜咽,生怕吵醒里刚刚入睡的孩子。
倪听任由她抓着,另一只手轻轻覆上那只因长期劳作而粗糙不堪的手背。她能感觉到掌下的皮肤在剧烈颤抖,仿佛下面奔涌着即将爆裂的绝望。
“王姐,法律有法律的程序。”倪听声音很轻,却格外坚定,“我们会收集所有证据,故意伤害、虐待、拐卖,数罪并罚,主犯最高可以判到无期,甚至是死刑。”
“无期?无期有什么用!”王姐猛地甩开她的手,眼泪终于决堤,“他们活着,我的童童却每天晚上做噩梦!他们活着,说不定哪天就减刑出来了!我的孩子呢?她受的伤能消失吗?”
倪听沉默了。
她看着王姐通红的双眼,那些准备好的法律条文在这样纯粹的痛苦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童童被带走的那三百多天,我每天都在想,”王姐突然开口,声音已经哭哑了,“她冷不冷?饿不饿?有没有人打她?我想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她爸受不了,走了。现在孩子找回来了,可我的童童不见了……她不敢看人,不敢说话,连我抱她,她都发抖……”
王姐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我恨啊,倪警官……我恨不得亲手……”
倪听始终沉默着。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关于程序正义的解释,在这样一个母亲面前都成了最残忍的敷衍。
这份沉默,让她不由自主地跌入了自己的回忆深渊。
她也曾经历过被拐的时光。
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拼凑在一起,她至今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被拐的,只记得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每天遭受着毒打。因为是女孩子不好卖,她跟着人贩子全国辗转,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逃脱。之后是长达一周多的流浪生活,直到被一对教书育人的老夫妻收养。他们没有孩子,把她当宝贝宠着。可就在她读大学的时候,夫妻俩相继病逝离去。
站在这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里,面对着王姐泣血的控诉,她内心深处那个打拐的念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而坚定。
*
江州市警察局。
身着笔挺警服的倪听迈步走进大院,正门处“为人民服务”的石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与一辆呼啸出警的车辆擦肩而过,带起的风拂动了她的衣角。
午后的阳光透过松柏枝叶,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随风轻轻晃动。倪听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被树枝半遮半掩的太阳,眯起了眼睛。
“师姐。”
一声熟悉的呼唤自身后传来。
她蓦然回首。
只见许文宴正站在不远处的景观水池旁,手中拿着一份蓝色文件夹,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惊喜笑容。是她大学时的师弟,毕业后就很少见面了。
倪听眼底也瞬间染上笑意,语气带着几分意外:“文宴?你怎么在这儿?”
许文宴举了举手中的文件夹,解释道:“最近有个新案子,过来和咱们打拐办交接一下材料。”
他说完,目光落在她这一身正式的着装上,询问道:“你来这是……?”
倪听微笑道:“我调职过来了。”
“那太好了!”许文宴的笑容愈发灿烂,“以后就能常见面了。”
倪听点了点头,瞥了一眼腕表:“先不跟你多说了,我得赶紧进去了。”
许文宴会意地侧身:“行,有空再聊。”
“嗯。”
倪听走进办公楼,乘电梯直达顶层。电梯门无声滑开,一条光洁的走廊在眼前延伸,大理石地面映着顶灯的冷光。
局长办公室门前,她停下脚步,轻轻理了理制服下摆,抬手叩响门板。
门内,办公桌后坐着一位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他正低头翻阅文件,鼻梁上的眼镜为他平添几分儒雅。听见动静,他抬起头,随即露出笑容摘下眼镜:“小倪是吧?快进来。”
“贺局。”倪听走进办公室,礼貌道。
贺通站起身,脸上洋溢着赞许的笑意:“你的光辉事迹我可都听说了。前不久芜州那起女童被拐案,二等功,了不起。”
“您过奖了。”倪听微微低头,“主要是领导指挥有方,同事们配合默契。我只是做了分内的事。”
贺通爽朗得笑了两声。
“咚咚咚——”办公室门再次被敲响,一道醇厚的男声从门外传来:“贺局您找我?”
“来得正好。”贺通笑着转向门口,“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从芜州调来的同志,小倪,倪听。”
倪听顺着贺通的目光望向门口。
男人身着剪裁合身的黑色中山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他发丝利落,眉骨深邃,高挺的鼻梁下是微抿的薄唇。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像两条湍急的河流猝然交汇,在无声处激起浪涛。
六年了,时光把他眉宇间的青涩磨砺成沉稳的锋利。记忆里的那双温情的桃花眼,现如今却像深不见底的黑潭,令人压抑。
贺通适时打破了这凝滞的氛围:“小倪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小于,于骁,咱们打拐办的主任。以后你就在他手底下干活。”
倪听率先移开目光。中央空调的冷风掠过她的发梢,带来一阵莫名的寒意。
两人都没说话,寂静在空气中蔓延,压抑得让人心慌。
贺通察觉出异样:“你们认识吗?”
“不认识。”倪听答得干脆,随即转向于骁礼貌颔首,努力维持着语气的平稳:“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于主任。”
于骁深看她一眼,那目光沉甸甸的,掠过她故作镇定的脸庞。
他喉结微动,最终也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大理石地面映着脚步声,倪听有些出神,跟在于骁身后。他身姿挺拔,她抬眼便看见那道宽厚的肩膀。
两人在贴有“打拐办”门牌的房间前停下。里面似乎刚结束一场会议,门一开,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立在不远处的白板,上面画着复杂的人物关系图。
办公室里的同事们纷纷将目光投向倪听这个新面孔。
“这是你的位置。”于骁的声音将她从短暂的局促中拉回。他指了一个靠窗的空位,桌面收拾得很整洁。他全程没有看她,随即转向不远处一个寸头年轻男子:“周舟,带新人熟悉一下环境,让大家认识认识。”
周舟利落地应了一声,笑容满面地走过来:“你好,我是周舟,叫我舟舟就行。”
有什么区别吗?
倪听不理解但尊重,伸手回握:“倪听,叫我什么都行。”
于骁将人交给周舟,便径直走进了里面的独立办公室。
打拐办加上新来的倪听,一共八个人。周舟热情地挨个介绍了一遍。
其实在来之前,倪听已经对同事们的背景有过大致了解。
周舟的座位离倪听很近,他很快开启了话题:“听听姐,听说你是芜州人?”
“在芜州工作,”倪听纠正道,“我是徐城人。”
“徐城?”周舟语气带着惊喜,“骁哥他也是徐城的!”
倪听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没有接话。
就在这时,于骁端着杯子从里间办公室出来接水,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让你带她熟悉环境,不是让你查户口。”
“已经熟悉完了呀。”周舟答道。
“熟悉完了就各忙各的!”于骁接完水,扫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又走了回去,火药味充满了整个办公室。
“谁惹骁哥了?”周舟敏锐地察觉到于骁情绪不佳,小声问旁边的姜灿。
姜灿撇了撇嘴,耸肩摇头,表示不知情,同时友善地朝倪听笑了笑。
倪听回以一个浅笑,低头翻看起桌上关于近期案子的资料,试图将纷乱的心绪隔绝在外,很快便强迫自己投入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