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还是她父母把她养的太好了。
前十几年长在深闺,后十几年被人为地困在这信息茧房里,她上哪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在又一次不小心触到了宴会主人家的眉头时,王静怡终于认命。
有很多事,不是单纯只靠努力就可以的。
她不得不承认,她早就不适合在京城生活了。
谁家生子,谁家办了喜事,谁家小姐私自与外男私会,谁家公子又为花楼头牌一掷千金,这些事,王静怡都一概不知。
纵然她试图为儿子谋划,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沈修远越发厌恶她,甚至动了停妻再娶的念头,只是看在儿子的面子上才其实没有真正动手。
而他那个表妹正正好好地给王巧衣下了一剂猛药。
就在王川六岁那年,沈修远的表妹怀孕了——或者说,现在应该叫她姨娘。
安姨娘越发看王川是个阻碍,干脆暗自设计了王川,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掉下了河里差点被淹死。
王静怡那时还在为王川读书的事到处奔走,忙了一天回来,听到这个消息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她后知后觉地想要带着自己的嫁妆离开,却发现自己的家底几乎早就已经被掏干了。
她想要想要转身离开,结果沈修远为了不让家丑外扬,直接把她的院子围的水泄不通。
王静怡抱着发高烧王川又哭又笑。
是我错了。
王静怡心想。
是我天真。
是我愚蠢。
是我差点害死了我的孩子。
之前的她想着总能有解决办法的,她不可能一辈子被困死在这座四方宅院里。
可事实给了她当头一棒。
在这京城里,万般不由她。
王静怡也想着朝自己的父母,也就是王川的外祖父外祖母求救,可是老两口早就被她用嫁妆补贴夫家的行为伤透了心,回到江南不再见她,她也没有脸再去找他们寻求帮助。
那她能怎么样呢?
那时才刚刚而立之年的王静怡一夜之间长出了很多白发,守了王川一夜,直到他退烧。
然后,抄起一旁的柴刀,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我向来是不太爱喝酒的,看着王婶的模样只觉得心里越发憋闷。
有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从她眼眶中往下掉,王川也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犹豫了一下,我把十五塞进王川怀里让他先回去。
王川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看了看一旁哭的浑身颤抖的娘亲,还是转身离开。
那背影,竟隐隐约约带着些沧桑。
可他明明才十五岁啊。
我叹了口气,还是举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小杯,抿了一口就当陪她了。
在烛火下,我看到王静怡的面容仿佛更加苍老了,眼尾的皱纹在那一瞬间似乎变得很苦,很苦。
当时四面楚歌,所以她选择了最极端的一种方式,她拿着柴刀废了沈修远,让他这辈子都再不能有生育的可能。
带着雇佣的打手,趁着府中大乱,王静怡拽着安姨娘的头发把她按进水里,一下又一下,直到她气若游丝,颤抖着手护住自己的小腹。
王静怡有一瞬间的心软。
安姨娘注意到了她神色的变化,刚刚放松,只见下一秒,面前这个犹如罗刹的女人就拿起柴刀狠狠捅向了自己的肚子。
她甚至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王静怡面无表情,眼中隐隐含着些讥讽。
“你该不会以为我会放你的孩子一马吧?”
“放心,你死不了。”
她突然露出一个残忍的笑,这一瞬间竟然带上了这少女时的飞扬跋扈。
是了。
王静怡本来就是这种性格。
她是皇商的女儿,家里本就富可敌国,被千娇百宠地长大,如果不是所托非人,她应该是天底下最洒脱肆意的女娘了。
“你凭什么以为,你害了我的儿子,我会对你的孩子心慈手软?”
王静怡笑眯眯,浅紫色的云锦绣鞋上绣鞋并蒂莲,低调却华贵,狠狠地碾上安姨娘的手。
姨娘一瞬间小脸苍白。
“我要的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砸在地上。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你若犯我,我杀你全家。”
那天直到很晚,沈府都灯火通明。
老爷和姨娘的院子里一大帮郎中进进出出,忙的脚不沾地。
王川窝在王静怡怀里睡得迷迷糊糊,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娘”。
王静怡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温柔起来,眉目似水,凑过去,轻轻吻了吻儿子稚嫩的小脸。
没人知道那一夜她究竟做了什么。
只知道没过多久,沈府就放出消息说夫人因病去世,小少爷受到惊吓,被送去江南养伤。
事实上呢?
把那一切做完,王静怡放了一把火,把自己的院子烧的一干二净,带着儿子王川假死出逃。
说是假死倒也不太正确。
毕竟“死”讯是沈家对外声明的,实际上王静怡带着儿子还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去了。
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把休书扔到他脸上。
眉眼飞扬,早就褪去了这些年为了迎合京中贵妇人标准而假装出来的贤良淑德。
此时的她,只是王静怡。
“狼心狗肺的东西!吞了我的嫁妆铺就你的青云路是吧?可以啊,就当给你添棺材本了!”
沈修远刚想拦她,听到她的话一脸不可置信,仿佛不明白她怎么能吐出如此粗鄙的话语。
这倒也不奇怪。
王家虽然是皇商,可也是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是不折不扣的泥腿子。
早些年也干过走镖之类的活,后来把财富积累下来做了点小买卖,在江南的投资莫名其妙就盈利颇丰,他们家也就属于一夜暴富,因此全家老少连带着仆人骂人都特别脏。
王静怡满脸嫌恶,看他像是看什么脏东西。
“我本来就是这种人,现在受不了了?”
“受不了怎么不早点说?在我带着十五里嫁妆嫁进来之前你怎么不说?”
她的笑容嘲讽,“靠女人的垃圾。”
沈修远被气得当场呕了一口血,指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可他既不敢追究表妹死去的孩子,也不敢把自己被一个女人去势的事公之于众。
无论是哪件事,他都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毕竟,王川是他唯一的血脉了。
桌子上的盘子空了一半,我望着已经昏昏欲睡的王婶发呆。
这是一步好棋。
好在和渣男一刀两断,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用看那对恶心的狗男女你侬我侬。
沈修远不是想享齐人之福吗?
把他废了做太监。
安姨娘不是想母凭子贵吗?
她这辈子都当不成母亲了。
我默默地咬着嘴巴上的死皮。
但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看了一眼远处的万家灯火,又看了一眼王静怡,我若有所思。
其实王婶大可以和王川留在沈家,无论怎样,王川都是家里的嫡长子,即便以后再有什么其他的张姨娘,李姨娘想对他出手也得事先掂量掂量。
没有别的原因。
纯粹是沈修远他没有资本了。
王川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孩子,他要是敢苛待他们母子,那就等着绝后吧。
更何况抛弃发妻和残害嫡子他撑死只敢做一次。
但凡他敢继续做什么伤害王婶母子的事,都不用他的政敌出手,御史台就能弹劾死他。
只不过要和一个早就两看相厌的男人互相折磨一辈子而已。
这样一想,带着儿子远离恶心的人和事,她的行为也情有可原。
但是换个角度来看又不是那么回事了。
隐姓埋名、带着儿子在这个偏僻的城镇里生活着,以后王川但凡想要科举入仕,都要费很大的一番功夫。
别的世家子弟两三年能做到的事,王川可能需要花七八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时间长了,王川不会心生怨怼?
王川会不会也有一天想要认祖归宗?
这个道理我懂,王巧衣未必不懂。
看着王巧衣有些憔悴的面容,我又望了望窗外的点点星子,微微出神,想了想,还是算了。
他们娘俩的日子还长着呢,总会有出路的。
现在沈修远找上门来,也只不过是看王川是个可造之材,在山长的推荐下要去白麓书院读书,将来可能大有造化罢了。
官场上的是是非非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想要靠科举改变自己的命运谈何容易?
要么,有家族在背后做强有力的支撑,要么,就是靠联姻。
我不知道王川会选择哪一条路,但是总归有那么一种可能,王川会选择回去投靠他的父亲。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
把王婶送回家,想了想,我拍了拍王川的肩膀。
王川接过喝的不省人事的王婶,勉强地笑了笑,眼里说不尽的疲惫。
他这个人闷得很,有很多事都憋在心里默默谋划,我是真的怕他一时想不开做些什么出来。
想了想,我捏捏他的手指,“明天一起去采蘑菇呗?”
王川愣了愣,半晌,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答非所问:“别担心,我很好。”
有微风拂过,吹乱他的头发,却显得少年的眼睛更加亮了。
我心中一动,也笑了。
离开王家,我回到家里伺候着一老一少睡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
直到深夜,村子里最后一抹光亮也消失了,我缓慢地眨了眨眼,轻手轻脚出门,换上夜行衣飞奔在屋檐上。
心想着情爱真不是个好东西。
谁碰谁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