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我意料之中的那般,男人目光沉沉地环视了一圈,像是打量着什么垃圾一般,毫不掩饰眼里的嫌弃。
我也都不是那种爱说话的性子,就默默地任由他打量着家里的布置。
如果可以,我不太想和他起冲突。
毕竟他的身份实在特殊。
我可以不管自己,毕竟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打了人我就跑。
可毕竟还有这一大家子人。
尤其是王婶。
这几年风吹日晒的,她苍老了不少。
一方面要操心王川上学的事儿,另一方面又要为着我们这一大家子人的吃喝拉撒谋划,属实难为了她。不仅要看护着老太太那个老的,还有十五这个小的,花支什么的都得精打细算的来。
其实她大可以不管我们的,但是她实在看不过去我们一家三口没一个能顶事的。
老太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十五会嗷嗷待哺和满地乱爬,我还是个不中用的,动不动就能够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要死要活的。
我有点心疼她。
就在气氛一阵僵持之际,王婶回来了,标志性的大嗓门,喜气洋洋拎了一只兔子招呼着我:“十六,川儿,晚上叫婆婆和十五一起来家里,我给你们做麻辣兔头吃。”
她本来据说是江南人士,按理来说更爱清淡饮食才对,可自从带着我们一群人单独生活后,她给我们做饭依然少油少盐,自己吃的口味却越来越重,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辣的吃着有劲。
直至进入院子,看到里面的场景,王婶脸色一变。
毕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无论是再怎么样风姿绰约的美人,脸上依然会留下岁月的痕迹。
男人看到她的样子时也有些愣神,仿佛花了好长时间才认出来她一般,眼里一闪而过的复杂。
王婶不经意地抬头,就和男人四目相对。
她的笑容登时凝固在脸上。
周围的小厮和家丁识相退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房间里把懵懵的王川往胳肢窝底下一夹,带着他就跑了出去。
想了想,我把他扔回我们家院子陪着十五和老太太,又快步跑了回去,拿起板凳蹲在王婶子门边,准备着只要一听到异响,我就拿着板凳冲进去。
虽然现在我没有什么灵力,和凡人无异。
但是没关系,本姑娘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刚刚的男人像是大病初愈,眼下乌黑,脸上有些苍白,说话也有点儿有气无力的,看起来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我默默比较了一下自己和他,提了提裤腰带,觉得这把稳了。
安静地地蹲在墙边半晌屋里也没什么动静,我越等越心焦,周围的小草都被我薅秃了一块。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男人终于大步走了出来。
他的面上却有些隐隐的不快,我与男人对视了一眼,他锐利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男人却只是冷笑一声,“长着这样一张脸,定是卖可怜的一把好手,怪不得能哄得她心甘情愿地养着你们。”
我愣了愣,条件反射地呲牙冲他那么一笑。
趁着男人愣神期间,我凑上前去。
下一秒,反手给了他一巴掌。
下垂眼招你惹你了?
男人被我打的一个趔趄,不可置信地抬头,扬手就想打回来。
我瞪着他,心想着当时没把天命一起带走就是失策。
和我倔强的眼神对上,男人冷笑不止,“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我刚想阴阳怪气地骂回去,就见王婶从院子里走了出来,眼神冰冷地看了他一眼,带着些警告的意味。
不知是回想到了什么,男人被气得浑身颤抖,被一旁的家丁扶了回去。
整条街道终于恢复了寂静。
王婶似乎非常疲惫,也没看我一眼,转身就回房间了。
她很少这样的。
用王川的话来说,他娘格外高能量,连卖鱼带给人接生,时不时还能帮忙看护十五一会,就这样一天下来也依旧很有精神。
我在外面沉默了半晌,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到哭声,犹豫了一下,我回家里把十五和王川一起捡了回来,重新回到了王婶家里。
王家从没有像今天这么安静过。
迟疑着把刚刚随手编了一个的草蚂蚱连带着正在“啊呜啊呜”啃手手的十五一起扔进她怀里,我略带拘谨地看着她,咬了咬唇不说话。
王婶子看着手里的小蚂蚱愣了愣,半晌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亲亲十五的小脸,说:“算了,今天不吃兔子了,今天我们下馆子去。”
我眼睛亮了亮,这多不好意思啊。
下一秒拔腿就往家里跑问老太太想吃什么我们给她带回来。
老太太岁数大了,有点走不动路了,渐渐的也不愿意走出院子了。
我们后来也养成了习惯,如果是太远的地方的话就让老太太自己呆在家里,把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喝的都给她装在食盒里打包回来。
一路上王婶子的表情都很平静,平静的有些不太正常。
我隐隐约约猜到了那个男人和她的关系。
因为在听墙角的时候似乎听到了什么正妻,什么嫡子之类的话。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个男人应该就是王川的父亲,王婶子的丈夫。
一到饭馆,王婶子拉着我们坐下抬手就点了一大桌子的菜,还要了两坛好酒。
我和王川都有点儿受宠若惊,一个两个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酒过三巡,王婶子才终于捂着脸,期期艾艾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从来没下过这么憋屈的一次馆子。
王婶点了不少好酒好菜,她自己倒没怎么吃,只是抱着酒坛子,一边喝一边哭。
我不管。
夹了一块子卤牛肉。
嚼嚼嚼。
嘿嘿,饭馆味儿。
酒过三巡,她才目光迷离地吐露出了她的身世。
是个非常俗套的故事。
类似于富家千金爱上穷书生这种故事。
王婶子原名王静怡,虽然出身商贾,但是父母对她都格外疼爱,给她置办了丰厚的嫁妆,打算给她招个上门女婿,不求有多大富大贵的家世,又或者是凌云之志的抱负,只要对待王静怡一心一意就好。
可当时年纪太小,不懂情爱,王静怡一头栽进了王川的父亲——当朝御史大夫沈修远的温柔陷阱里。
沈修远在当年还只是个穷秀才,笔墨纸砚都买不起,但是好在他有一张好脸,还有一张能言善辩的嘴,把少不更事的王静怡哄得心花怒放的。
沈修远承诺给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绝无二心,不纳二妾。
在现在的这个时代里哪有几个男人能做到,哪有几个夫人敢相信,可偏偏王静怡就信了。
结果就在她生下王川没多久,沈修远就把他的表妹纳进了府。
当朝的官员是有着严格的纳妾要求的,每升一级官,就可以多纳两个妾室,所以在沈修远第一次升官时,他就迫不及待地把他的表妹纳进了府里。
我夹口水鸡,嚼嚼嚼。
王静怡当时跟他大吵了一架,说你既然做不到,当初又为何许诺?
沈修远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说:“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你究竟在闹什么?”
“更何况你现在孩子也生了,家产也基本都交给我了,你还有什么权利跟我叫板?”
“再者,我也没有要了你的当家主母的身份,你依旧是这偌大府邸的女主人,你有什么不知足的?”
我吃不下去了,绝望地闭了闭眼。
天杀的。
这都造的什么孽哦。
王静怡抱着酒坛子哭个不停。
“他最后甚至还想把我的川儿带走,我怎么可能如他的愿?”
她狠狠地唾了一口,表情一瞬间变得扭曲起来,“川儿是我的儿子,我死也不会让他抢走我的儿子。”
王川在一旁看的心碎,眼眶红红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暴起,指尖微微发白,仿佛是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痛苦。
他大概是知道的吧,知道自己的身世,也知道自己的母亲受到了怎样的委屈。
所以他在书院里受的那些苦,被人嘲讽,被人指指点点穿着寒酸,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是卖鱼佬的儿子时,他才都能够一一忍下来。
因为他知道: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娘给的,他娘为了他受了莫大的委屈,他应该报答阿娘。
王婶子愤愤地抹了一把脸。
沈修远那个表妹也不是个安分的。
她越是得到沈修远的宠爱,越是看王静怡母子不顺眼,想要把她从当家主母的位置上拉下来。
俗话说,不想当主母的妾室不是好妾室。
在多次设计下,王静怡在京中的名声越来越差,再加上她本来就是商贾出身,在府里她成为了一个格外尴尬的存在。后来索性各府之间的交谈走动也不给王静怡下帖子了。
即便到了这步田地,王静怡也还是不想离开沈家。她的想法很简单,这些都是她陪着沈修远打拼出来的,也是她把沈修远扶到了如今的这个位置,她凭什么退位让贤,让那对狗男女逍遥快活?
这府中的一切都应该是她和她儿子的!
越是不甘心,她出的纰漏越多。
无论是府中中馈还是人际往来,都被她搞得一团糟。
时间长了,京中只知道沈修远府上有一位沈姨娘,却不知道真正的当家主母是王静怡。
王静怡想过争取的,主动去赴了几次宴,却都闹出了不小的笑话。
其实这几次笑话有一半都是沈修远那个表妹一手策划的,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在故意使坏。
可那又怎么样呢?
当家主母却上不得台面,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