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雷之后,雨势骤然变大,豆大的雨点落下来,砸得人脸生疼。
小厮拦不住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秦无咎闯进门去。
许是因他脸色阴沉,一路所遇下人也都不敢上前,只几个机灵地赶紧跑去报信。
等秦无咎迈过垂花门进了前院,便见宣宁侯匆匆赶来,身后小厮手忙脚乱上前想要替他撑伞,却被他一手拨开。
秦无咎没给他半个眼神,径直往里去,宣宁侯欲上前,莫离抬手一挡,亦是满脸怒容。
没一会儿雨便下大了,宣宁侯方才为了让自己显得狼狈,没让人打伞,这会儿连眼睛都被雨水模糊,真真是想不狼狈都不行。
看着秦无咎亦被雨水淋湿的衣裳,宣宁侯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当时得知李镜芙可能丧生在宜山,为了顺理成章拿回那些嫁妆,他便着人摆了这灵堂,只要面子上做足了,想来也不会有人在意周氏的嫁妆是被他挪用,还是还给了他那岳父。
可他心知肚明,那灵堂就是个摆设,除了时不时让人烧点纸钱装样子,根本无人守灵,更别说那摆在中央的棺椁,里面只放了李镜芙的一身衣裳。
宣宁侯越琢磨越着急,虽然他也想不明白秦无咎这是搞得哪一出,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捣乱。
想到这,宣宁侯给左右小厮使了个眼色,面上摆出一副悲戚之色,吵着嚷着推开莫离跟了上去。
也许是为了让这戏演的更真一些,灵堂弄得有模有样,秦无咎绕过回廊一抬头,还看到两个小厮在往铜盆的火堆里扔纸钱。
大雨天气本就难辨,他从头到脚淋得湿透,冷不丁就这么出现,天边又恰好劈下一道闪电,吓得那俩小厮惊叫着跌坐一边,手中黄纸扔了满天。
雾气弥漫,青烟迷眼。
铺天盖地的冷风冷雨中,秦无咎蓦然止步。
黄纸飘散,落了满地,衬得那灵堂白得刺眼。
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滑落,模糊的眼前,刹那间,整个天地仿佛都陷入一片苍白,静得人耳鸣。
“……世子,世子?”
莫离匆匆赶来,见他半晌不动,一边喊人,一边拦着宣宁侯。
声音传入耳,秦无咎眨了下眼,雨水滴入眼中,他却似感觉不到一般,攥紧了手,一步一步走上前。
“世子留步!”宣宁侯赶紧出声制止。
莫离见他还想故技重施,眉毛一竖,正要发怒,余光却瞥见自家世子停下了脚步。
秦无咎并未侧身,只偏了偏头,分了一丝目光给宣宁侯,只是那目光冷得如同腊月寒冰。
宣宁侯本就淋了雨,见此,不禁打了个寒颤,勉强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来,“世子身份尊贵,小女福薄,受不得世子祭拜。”
虽说他并不知晓秦无咎来此寻李镜芙所为何事,但只要他一口咬定李镜芙已然身死,就算是镇国公世子又如何,难不成还敢强行开棺验尸?
宣宁侯给自己找足了理由,琢磨琢磨,心里也就没那么怵了。
可他还是低估了秦无咎。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兀地嗤笑一声,在这漫天大雨中,顶着一片惨白的灵堂,越发诡异。
宣宁侯又打了个寒颤。
只见他略微回了回身,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地鄙夷,“谁说本世子要祭拜?”
宣宁侯顿觉不妙。
果然,秦无咎下一刻便道:“京郊那场地动,就连寻常百姓人家也少有受伤身亡者,怎么侯爷的女儿反倒丧了命?”
宣宁侯心中一咯噔,一边抹去脸上雨水,一边小心觑着秦无咎。
他方才那话着实唬人,可宣宁侯转念一想,当日那情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算是当时观中的道士也都遍寻不见人影,何况秦无咎这个才赶回来的人呢?
思量着,宣宁侯稍稍放下了心,为难道:“世子有所不知,地动发生前,小女去了流云观祭拜其亡母,据观中道长所说,地动发生时,她不知为何一人跑去了后山,地动震塌了一处陡坡,道长们便是在那里寻到了小女的一只绣鞋。”
说着,宣宁侯还故作伤心地抬起袖子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余光却一直看着秦无咎。
那道人影伫立许久,突然又转身朝向灵堂,把宣宁侯吓得都顾不着扮伤心了。
秦无咎看着灵堂,“如此说来,侯爷并未寻到尸首。”
宣宁侯暗暗咬牙,“虽说没寻到尸首,但当日那般情形,实在……何况除了山上的绣鞋,几位道长还在山下寻到了小女的几样首饰,这……”
他没说下去,但言下之意,便是李镜芙绝无生还的可能。
可秦无咎听了这话,先是一言不发,直到宣宁侯觉得奇怪抬头看他,才突然听他笑了一声。
笑声散在风雨中,着实渗人。
“世子?”宣宁侯颤声问。
秦无咎并未理他,再一次提步走向灵堂。
宣宁侯急着叫了一声,想要上前阻拦,可这一次,莫离将他堵得死死的,没再给他空隙。
宣宁侯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秦无咎走上灵堂,一脚踢翻尚且燃着火的铜盆,在那猛然扑飞而出的纸灰中,铮的一声,拔出了寒光四射的佩刀。
天边轰隆隆又落下一道滚雷,闪电照亮半片天的同时,秦无咎猛地举刀,毫不犹豫劈断了那只黑沉沉的棺椁。
四分五裂的木头轰然倒地,砸起一片烟尘。
而在烟尘中,一袭水红色的女子衣衫悄然飘落,却在半空被一只大手倏地捞走。
细腻的布料紧贴手心,指尖摩挲过其上纹路,沾着雨天的潮湿阴冷。
手掌攥紧又松开,秦无咎神色平淡地将衣衫叠好,欲要塞进衣襟里时,又瞥见自己浑身湿透,抬头在灵堂扫视一圈,皱着眉在灵幡上裁了一段还算干净的白麻布,小心地将衣衫包裹进去。
雨还在下,秦无咎行至灵堂门口,仰头看一眼,候在一旁的莫离便从小厮手中躲过纸伞,替他撑在了那包袱上。
二人再次迈入雨中,从始至终没再给僵立一旁的宣宁侯半点眼色。
落雨不停,模糊了两人远去的背影,而距京城百里之遥的云州城,却天色晴好,惠风和畅。
一行马车夹在来往行人中,穿过城门,又遥遥行了许久,最后停在一处院子门前。
车帘掀起,先后下来一群男女,俱是好模样。
他们似乎对这院子十分熟悉,帮着护卫们搬东西,唯有一个姑娘,站在众人之外,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环境。
这姑娘一头乌发只编了一条长长的辫子坠在肩头,身上是最普通不过的棉布衣裳,瞧着不甚起眼,可她却生了一张清水芙蓉面,被日头一照,白得发光。
不是李镜芙又是何人?
前头一女子找到自己的包袱背上,转头看到她,神色有些鄙夷,又有些嫉妒。
“瞧瞧,长了一张挺能唬人的贵人脸,却是个什么都没见过的土包子,竟还是在京城住着的,恐怕说出来都没人信。”
另一略年长的女子听到她低声嘀咕,抬起胳膊肘杵了她一下,“你这张嘴就不能消停一会儿?若是让师父听见,准把你逐出去。”
年轻女子撇撇嘴,还是没憋住,“你说师父发的什么好心,非要将她带上,多个人多张嘴,咱们还得养她……”
“她一个小姑娘能吃多少?”年长女子瞪她一眼,“就你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
年轻女子脸色有些不自然。
年长女子压低声音:“人,师父已经留下了,你最好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再有下回,我不定能保下你。”
“我……”余光瞥见人朝这边走来,年轻女子不情愿地将后面的话憋了回去。
李镜芙走近,只看了一眼,便知道她们方才在说什么。
实在是这一路上,眼前这女子看她的眼神太过不善,最初那段时日,她还会忍不住言语讽刺几句,还是有一次被班主听到,言语斥责了她,她才消停,只时不时飞来两记眼刀。
起初李镜芙只以为她是对自己这个外来人有意见,直到那次班主训了她,她当时那又羞愤又幽怨的眼神,才让李镜芙明白过来。
这人保不齐是在搞暗恋。
李镜芙朝二人笑笑,“玉葵姐姐,怜芳姐姐。”
怜芳,也就是那名较年轻的女子,见着她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去。
李镜芙不以为意,倒是玉葵瞧着她那模样,颇有些不好意思。
“姑娘你别介意,她这人性子别扭了些,本质却不坏,就是有时候转不过弯来,你多担待。”
李镜芙笑笑,表示自己不在意。
她人本就生的好看,恰逢春日明媚,映得那抹笑容越发灿烂。
玉葵在心中叹了口气。
师父众弟子中只有她与怜芳两名女子,另有一个伺候班主的丫鬟。原先在她们三人中,怜芳确实是容貌最出众的那个,久而久之便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因此那日班主一反常态收留这位因地动失去家人的姑娘后,怜芳才会处处针对。
可眼见这位姑娘梳洗打扮后愈发水灵的样貌,她便知怜芳的心思只能无疾而终。
玉葵叹口气,也笑笑:“舟车劳顿,姑娘想必乏了,此处是师父名下私宅,院中厢房众多,大家今夜都无需合住,姑娘也可好生歇息一番。”
听到这话,李镜芙笑了。
之前赶路,并不能保证每一夜都能在大城镇落脚,许多时候住客栈都只能合住。两人一间时还好,遇上需多人合住时,那位怜芳姑娘能将她从头数落到脚,从黑夜数落到白天,别说她,就连玉葵都受不了,说了怜芳几次。是以两人都明白这单人单间意味着什么。
目送玉葵进去,李镜芙又仰头打量这座从大门就颇为讲究的宅子,想到方才玉葵所言,心中不由啧啧。
不愧是如今江南最红的戏班子,班主都有钱跑到这不南不北的地方来买宅子。
兀自感慨着,忽听身后徐徐脚步声,还未回头,便听得一道温润声音。
“平安。”
李镜芙回头一望,便见一锦衣男子缓步走来。明明只是春日,他却打着一把折扇遮在头顶,阳光从扇面间隙落下,一条一条映在他玉白的脸上。
说实话,这是李镜芙第一次见到如此白的男子。
想起两人前两次见面,他都是满脸浓妆,一身戏服,那日在京郊官道相见,若非旁人提醒,她根本认不出这位瞧着弱不禁风的清秀男子,便是除夕才进宫献艺的三喜班班主,玉傲山。
久等久等,再次抱歉[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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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 5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