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八点,太阳初升。
两人收拾妥当,准备前往贺州城。
因小石头身体不便,云穗本打算背她下山,奈何小丫头死活不同意,还想着硬撑。可走了没多久,身体便扛不住了,最后只好乖乖听话,被云穗背在身后指路。
贺州城在山体的西北方,若走官道,大约要一个多时辰,但云穗可不是常人。她根据小石头所指的方向,直接判断出一条山路,此路虽坎坷崎岖,但胜在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倒是方便不少。
云穗步履稳健,速度飞快,大约只走了半个时辰,便瞧见地势平缓,树木稀疏,贺州城也渐渐出现在眼前。
巍峨的城墙约五丈高,由巨大的青灰色条石垒砌而成,整个墙体斑驳沧桑,满是风雨侵蚀和刀劈斧凿的痕迹。
城墙上人影绰绰、旗帜招展,密密麻麻的垛口间架设着各式各样的弓弩军备。每隔一段距离,便矗立着一座高耸的瞭望塔,城墙根下还有新挖掘的壕沟和其他军事布设。
城墙的正中央是一扇巨大的城门,此时正紧紧关闭,而刻在城门上方的“贺州”二字苍劲有力。
只不过……
等等,这两个复杂的字体是贺州?
云穗瞪大了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不能吧,我都能听懂这里人讲话了,却看不懂这里的文字?
该不会…要变成文盲了吧?
小石头见云穗停住了脚步,不由有些忧心:“姐姐,你怎么了?累了吗?要不放我下来,我能自己走的。”
云穗回过神来,一脸沉默的摇摇头,文盲这事可不好跟小石头解释。
两人继续朝前走,贺州城的景象越来越清晰,但也更加触目惊心。
因为走的是山路,一路上云穗并未见到大量流民,因此她对贺州城的情况还抱有较大期待。然而,她确实低估了灾荒和战争这两个乱世王者的含金量。
当前的贺州城,城门戒备极其森严,甲胄鲜明的士兵持戈肃立,与之相反的是城下西门外那片广阔的空地上。
那里,密密麻麻的人群汇聚于此,如同迁徙中绝望的蚁群,不知目的的移动着。而靠近城墙外的内侧,成千上万的流民聚居着,他们拖家带口,形容枯槁,或蜷缩在临时用破布、树枝搭成的窝棚下,或直接躺在肮脏泥泞的土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排泄物的恶臭以及疾病的味道,哭声、呻吟声和无力的争吵声混杂在一起,仿佛一片人间地狱。
云穗压下心头的震动,将小石头放下。两人十分默契地在裸露的皮肤上抹上泥灰,然后将头巾拉低,遮住大半张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低层的那些流民一模一样。
待检查无误后,她们才背上包袱步履蹒跚地混入人群。
越靠近贺州城,流民的数量越是惊人,营地也越发混乱无序。但很快,云穗注意到了一些变化。
在靠近城门约一里的地方,混乱开始被约束,一些身穿黑色皮甲的士兵正在维持秩序。他们手持长矛或腰挎长刀,眼神锐利且行动有序,显然是有组织的队伍。
只见一个嗓门洪亮、脸色稚嫩的年轻兵卒站在一块大石上,对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反复高喊:
“所有的流民听着!都老老实实的排队,到那边登记点登记造册!领了身份木牌,才能按牌领救济粮!插队、哄抢者,军法处置!”
他指着不远处几个临时搭起的崭新草棚,那里徘徊着几条蜿蜒曲折、缓慢移动的队伍长龙。
“救济粮”三个字犹如水滴投入滚油,瞬间在麻木的人群中炸开了锅。人群骚动着,议论声嗡嗡响起,充满了怀疑和不可思议。
“登记…真的能领到救济粮?”
“朝廷…朝廷啥时候管过我们死活?高州大水,饿死多少人,也没见一粒赈灾米!”
“是啊是啊!听说…城里的粮仓都被那些穿铁甲的魏军抢光了!哪还有粮食给我们?别是骗我们登记,抓去当苦力唔唔……”
还未等这个抱着婴儿的妇人说完,她身旁那个相熟的中年汉子连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只见他惊恐地四下张望,发现无人在意才低声怒骂:“你找死啊!说什么魏军!那是叛军!朱全礼的叛军!让官爷听见,当你是同党,脑袋还要不要了!”
也有人满怀希望,看着那些维持秩序的黑甲士兵道:“我听说,现在城里主事的不是原来的官老爷了,是楚国公家的大小姐,楚昭楚将军!”
云穗发现,当有人提起“楚昭”这个名字时,周围几人的眼睛都亮了一份。
“对对!我也听说了!”一个衣衫破烂的年轻人应和道:“楚将军,那可是活菩萨转世!济州城知道不?就因为有楚家军镇守,那儿的流寇盗匪是最少的!”
“听说楚将军治军严明,从不侵扰百姓,还在济州增设粥棚,安抚灾民……”
“没错!楚将军仁义!她接管了贺州,总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吧?”
“走走走,快去排队吧!管他真假,总得试试!万一…万一真有口吃的呢?”
“……”
绝望之中,一点微弱的希望如同救命稻草,驱使着更多的人涌向登记点。
这场面虽然混乱,但在那些黑甲士兵的强力弹压下,总算是维持住了基本秩序。
云穗默默地听着这些议论,心底暗自分析:
魏军,应该就是昨日遇见的那伙人,他们是叛军,不仅屠戮了云溪村,竟然还抢光了贺州城的所有粮仓。
楚家军,为首者是楚国公的女儿楚昭,应该是个骁勇善战的将军,名声很不错,镇守济州时治安良好,现在接管了贺州城,维护秩序的也是她。
“楚昭?听起来像个可靠的人,希望不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吧。”云穗低声叹道。
不过,钓不钓誉无所谓,救济粮倒是可以领一下。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进一进这贺州城,看看古代城池的具体模样。
待聚集的人群散去,云穗按照计划拉着小石头低头缓步到那个喊话的兵卒面前,恭敬地询问:“军爷,我们姐妹两有事禀告,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兵卒看起来年纪不大,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但眼神却很是警惕。
他上下打量着云穗,见她虽然灰头土脸,但身形动作却比一般饿得发飘的流民要稳当,身旁还跟着个瘦弱稚童,不禁皱眉问:“何事?”
云穗心中早有腹稿,她语速放缓,身体微微颤抖,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慌哽咽道:
“回军爷,小民是贺州城附近云溪村的村民。前天夜里,有一伙强盗拿着刀枪冲进了村子,见人就杀,见粮就抢!
“我们全村都被杀害了,只有…只有小民和年幼的妹妹侥幸逃出。
“然而,昨日下午小民躲藏在山里时,偶然听到那几个强盗在谈话,他们竟不是匪寇而是叛军,故此前来禀告军爷,希望军爷派兵捉拿了他们,为我们村里的村民报仇啊!”
这一段话,云穗说得涕泗横流,将一个绝处逢生且遭遇灭门惨案的村姑形象演绎的入木三分。
她注意到,这年轻的兵卒在听到自己提及“云溪村”时便有些震惊,一度上下打量自己,待听到“屠村凶手不是匪寇而是叛军”时,脸色已然大变。
他不自主地上前紧紧拽住云穗的胳膊,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不可置信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小石头被这兵卒的动作吓得身体一缩,随后却勇敢地瞪向此人,大喊:“坏人,你快放开我姐姐。”
云穗虽不怕,却也装成一副惊恐模样,将小石头搂进怀里,低头忙道:“军爷息怒,军爷息怒,小民说的自然是真的。您看,小民妹妹的手还被那贼子砍伤了呢。”
许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云穗将小石头的伤口露出,绑着好几层的布带依旧还有血液渗出,看着便不似撒谎的模样。
那兵卒顿时破口大骂:“云溪村竟是被……这群天杀的叛军,真是狼心狗肺!”
还不等云穗回话,他便转身朝远处的临时营帐狂奔而去,余音长扬道:“你们在这等着,我马上回来。”
周围的流民见此一幕,纷纷议论起来,但鉴于对官兵的天然恐惧,众人也不敢靠近询问,只好绕在外围,等着看看是何情况。
不多时,兵卒领着一个身着黑色轻铠、手持长枪的女子快步走来。
此人约莫二十出头,身姿挺拔,步伐沉稳,一头乌黑长发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鹰隼般的厉眼,看着应该是个武将。
那女将军走到近前,目光如炬瞬间锁定了云穗,只听她声音利落道:“就是她?”
“是,曲校尉!”年轻兵卒态度恭敬,拱手道:“她们两个自称是云溪村人士,若情况属实,应该是云溪村仅剩的幸存者。”
被称为曲校尉的女将军仔细打量着云穗,似乎在判断她们的真实身份,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脸上的泥灰。
云穗顿时警铃大作,自己倒是无碍,只是害怕小石头会露馅。
可没想到,小石头竟意外勇敢,她将身体半缩进云穗身后,眼睛却像只小狼似的紧盯对方,任由对方打量。
那眼神仿佛在说,若对方胆敢伤害她姐姐,她势必要一口咬上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