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仔的日头毒辣,晒得柏油路面直冒油。
霖星然站在路边,看了一眼不远处排成长龙的小巴站。人挤人,汗贴汗,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那一股发酵的酸爽味。她下意识皱了皱眉。
虽然原身过惯了苦日子,但她芯子里毕竟是21世纪那个生活优渥的霖星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昨晚为了搞钱熬了一宿,现在又累又热,还要去挤那种没冷气、全是烟味的小巴?饶了她吧。
既然第一桶金已经到手,没必要再在生活质量上委屈自己。这不是装阔,这是对生活最基本的尊重。
她伸手拦了一辆红色的士。 “师父,去深水埗,基隆街。”
司机是个叼着牙签的大叔,从后视镜里瞥了眼这个穿着旧校服的学生仔,没动弹:“深水埗?去那里搭小巴啦,的士好贵的,表还没跳你就心疼了。”
霖星然叹了口气。这个年代就是这样,先敬罗衣后敬人。她没废话,也没那种暴发户式的炫耀,只是平静地从兜里掏出一张刚才还没捂热的“大牛”(500元),夹在指间晃了晃。 “我赶时间,不想挤。开车吧。”
语气平淡,就像在便利店买瓶水一样自然。那种理所当然的从容,反而比刻意炫耀更震得住人。
司机眼睛一亮,牙签差点掉下来。 “好嘞!坐稳了靓仔!”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霖星然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手里提着刚才扫荡来的战利品,把后座塞得满满当当。
第一站去了上环的“南北行”。霖星然没买那些花里胡哨的燕窝雪蛤,柳慧的身子骨是苦日子熬干的,虚不受补。她让掌柜的拿了盒正宗的美国花旗参,切片装好,又称了两斤色泽金黄的日本大元贝(瑶柱)。花旗参补气养阴,最适合母亲这种常年操劳、阴虚火旺的体质;大元贝用来煲粥煲汤,鲜甜又养人。这才是懂行的“补”。
第二站去了“镛记”。直接打包了一整只烧鹅。特意嘱咐师傅:“左腿留着别切,整只给我。” 在这个年代的香港,吃烧鹅左腿是身份的象征。
第三站,也是最费时间的一站。百货公司里,霖星然在一排排女装前挑了半天。最后选定了一条淡黄色的碎花连衣裙。收腰的设计,布料是那种软乎乎的棉麻,透气又显得温柔。像极了昨晚那个满身茉莉花香的林眉。
……
深水埗,基隆街。
正是下午买菜的点,街坊四邻最齐的时候。
一辆红色的士“刺啦”一声,稳稳停在了灰扑扑的楼道口。在这片贫民窟,的士可是稀罕物。平时只有谁家有急病送医院才舍得打车。
车门打开。一条修长的大长腿先迈了出来。紧接着,霖星然提着大包小包,气定神闲地钻了出来。
“哟!这不是星仔吗?” 正在路边择菜的李婶第一个看见,眼睛瞬间亮了,那一脸的褶子都笑开了花,大嗓门恨不得整条街都听见: “哎呀!我就说嘛!大学生就是不一样!这才开学多久啊,就开始赚大钱了?看来我们这条街的风水全聚在你身上咯!对了星仔,我外甥女阿芬你是见过的,长得像钟楚红那个,改天你们一起饮茶?”
“是啊星仔!陈伯早就讲过,你是文曲星下凡,将来是要坐写字楼赚金山的!” 旁边的陈伯也热络地凑上来,看着霖星然手里的“连卡佛”高级纸袋,眼神里那是看“金龟婿”的热切: “今晚来陈伯家食饭啦!陈伯买了烧肉,咱们喝两杯!”
在这些老街坊眼里,霖星然考上港大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蓝筹股”,现在看到她提着名牌回来,只是更加印证了他们想要巴结的眼光没错。
霖星然笑着一一回应,礼貌又得体:“李婶过奖了,是运气好。陈伯您客气,改天一定。”
一片祥和热络中,偏偏有两道不和谐的声音像乌鸦叫一样响起来。
“切,装什么阔少。” 坐在凉茶铺门口的张师奶狠狠磕了一粒瓜子,瓜子皮直接吐在霖星然脚边,满脸的酸气冲天: “大学生了不起啊?大学生就能一夜暴富?谁不知道读书最烧钱,他一个穷学生哪来的钱坐的士、买连卡佛?我看呐,指不定是仗着那张脸,在外面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跟我家那个衰仔一样,早晚要进去蹲苦窑!”
楼上的癞头炳也探出个油腻的脑袋,在那剔牙,阴阳怪气: “就是,柳慧那个穷寡妇能供出个港大生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还能供得起这么贵的东西?喂,小白脸,有钱买名牌装身,先把欠我的那壶油钱还了啊!别是在外面做‘鸭’赚的辛苦钱吧?”
空气瞬间安静了。李婶和陈伯都皱起了眉,想帮腔,又有点忌惮这两户出了名的泼皮。
霖星然脚步一顿。她没生气,反而侧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瓜子皮,又看了一眼楼上的癞头炳。
“张婶,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霖星然抖了抖手里的袋子,语气淡淡的,却透着股让人心惊的凉意, “港大教的是知识,知识就是钱。我给报馆写文章赚的稿费,每一分都干净,比您那个在赤柱监狱被人打断腿的儿子,不知道体面多少倍。”
“你!你个死扑街咒谁呢!”张师奶脸色涨成了猪肝色,却被霖星然那个冰冷的眼神吓得没敢站起来。
霖星然又抬头看向二楼:“还有炳叔,我妈的账本记得清清楚楚,上个月是你借了我家两瓶酱油没还。我这钱确实是辛苦脑力赚的,不像您,只会欺负孤儿寡母。要不要我现在把账本贴出来,让街坊评评理?”
癞头炳缩了缩脖子,“砰”地关上了窗户。
“好啦好啦,星仔别理这两个疯狗,他们就是眼红你出息!” 李婶赶紧打圆场,更热情地拉着霖星然,“快回家吧,你妈等你吃饭呢!”
霖星然收回视线,冲李婶温和一笑,转身迈进了自家那间昏暗狭窄的杂货铺。
……
铺子里没开灯,空气里飘着股陈年酱油和干货混杂的咸味。柳慧正佝偻着背,站在玻璃柜台后面盘货。听到脚步声,她抬头,看见进来的霖星然和那一堆大包小包,手里的账本“啪”地掉在了地上。
“星然……你、你这是……” 柳慧顾不上捡账本,跌跌撞撞地从柜台后面绕出来。
她看着那些昂贵的包装袋,又看着霖星然满头的大汗,第一反应不是质问,而是心疼得红了眼眶。她一把抓住霖星然的手,急切地上下打量,声音都在发颤:
“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哪来的钱啊?星然,你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是不是把以后的学费都透支了?还是去打了什么辛苦工?咱们虽然穷,但妈能挺住,你可千万别为了这个家把身体熬坏了啊!”
在柳慧心里,她的孩子从小懂事、正直。她绝不相信霖星然会去混□□或者干坏事。她只怕这个傻孩子为了给她治病,哪怕卖血、透支未来也要把钱弄回来。
“妈,你想哪去了。” 看着母亲焦急担忧却唯独没有怀疑的眼神,霖星然心头一暖,鼻尖泛酸。这才是家人。无论何时,永远信你,也永远怕你受苦。
“没透支学费,也没去打黑工。” 霖星然反手扶住母亲,把那一堆东西往玻璃柜台上一放。
“砰。” 烧鹅的油香瞬间盖过了铺子里的陈腐味。
她从帆布包里掏出那个牛皮纸信封,把里面的合同和剩下的钱,一股脑倒在了平时用来放零钱和算盘的柜面上。
“啪嗒。” 一叠崭新的港币,压在一份盖着《东方日报》红章的合同上。
“没有不干净,也没有辛苦钱。” 霖星然把合同摊开,指着上面的红章,语气温柔又坚定, “这是稿费。妈,你儿子写的小说被《东方日报》看中了,这是人家主编非要塞给我的预付金,一万块。”
柳慧愣住了。外面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打在那叠钞票上。
“写……写书?” 柳慧颤抖着那双满是冻疮的手,不敢置信地摸了摸那叠钱,又抬头看着霖星然那张虽然疲惫却神采飞扬的脸。她知道霖星然从小就爱看书,字也写得好,但她做梦都没想到,这居然真的能变成钱,还能赚这么多!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儿是文曲星……” 柳慧一把抱住霖星然,眼泪“刷”地就下来了,这次是高兴的,是那种压抑了十几年的委屈终于释放的哭声, “妈就知道你有出息!妈就知道!”
霖星然轻轻拍着母亲的背,任由她在怀里哭了一会儿,才笑着拍了拍那个装着烧鹅的盒子。 “好了妈,哭什么。好日子在后头呢。”
她把盒子推到母亲面前:“今晚咱们早点关铺子,加菜。我在镛记买了一整只烧鹅,那只左腿我特意留给你的,谁也别想抢。”
柳慧擦着眼泪,破涕为笑:“傻孩子,那么贵的烧鹅腿,留给你吃……”
“那是给你的,这是命令。” 霖星然假装严肃地打断母亲,然后又把另外两个暗红色的礼盒推过来。 “还有这个。这是花旗参和瑶柱,妈你每天早上含两片参,把气补回来。身体是本钱,你身体好了,我也能安心读书、安心写书,对不对?”
铺子外面,刚才还在嚼舌根的张师奶她们,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当听到“写书”、“报馆”、“一万块”这些字眼,再看到柜台上那叠厚厚的钞票时,气氛顿时都沸腾了。那可是写文章赚来的体面钱!是才华换来的!比什么做生意、打工都要高人一等!
过了好几秒,李婶碰了碰身边的陈伯,感叹道: “哎哟,你看星仔……那可是镛记的烧鹅左腿啊!那个年纪的半大小子正是馋嘴的时候,他居然一口没动,全留给他妈了。还有那花旗参,那么贵的东西眼都不眨就买回来……” 她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张师奶,故意提高了嗓门: “这才是真孝顺!哪怕发了财也没忘了娘。柳慧这十几年的苦,今儿个算是熬出头咯!”
陈伯也把手背在身后,连连点头,眼神里满是赞许: “这就叫‘生子当如霖星然’啊。又能赚钱,又知冷知热。不像某些人的仔,只会伸手要钱,不给还打老豆。这就是读书人的气节,懂不懂?”
那话里话外的讽刺,像针一样扎在张师奶和癞头炳身上。
张师奶看着铺子里母慈子孝的画面,看着柜台上那叠厚厚的钞票和高档补品,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比被人扇了两巴掌还难受。她想酸两句,可张了张嘴,实在找不出词儿来。人家钱来路正,人又孝顺,还是港大高材生。比起她那个在监狱里的儿子,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切……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两斤瑶柱吗……” 张师奶嘟囔了一句,声音却虚得连自己都听不见。她灰溜溜地抓起瓜子盘,也不敢再坐这儿丢人现眼,猫着腰钻回自家凉茶铺里去了。
癞头炳更是早就悄悄关紧了窗户,生怕被霖星然再提那壶油钱的事。
经此一役,整条基隆街都知晓了——柳家那个寡言少语的星仔,如今是真真切切地飞上枝头,成了一条惹不起、更让人高攀不上的真龙了。
……
安抚好母亲,霖星然提着那个百货公司的袋子,穿过铺子后面的小门,走到了隔壁林大叔家的后门。
“谁呀?” 门开了,林眉探出头来。她今天没扎头发,长发披肩,看到是霖星然,脸一下子就红了,显然还记着昨晚那个差点擦枪走火的“按摩”。
“星、星仔……”她眼神乱飘,手抓着门框,“有事吗?”
霖星然倚着门框,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 “给你的。”
“什么?”林眉一愣。
“打开看看。”
林眉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淡黄色的碎花裙,布料柔软,款式时髦又不张扬,一看就不便宜。
“这……这太贵重了!”林眉急得要往回塞,“你哪来的钱?快退回去!”
“稿费,赚了点外快。” 霖星然没接,反而往前逼近了一步。身高优势,让她轻易地将林眉笼罩在阴影里。
“而且……” 她微微低头,视线在林眉身上那件洗得发旧的T恤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她泛红的耳垂上,声音低沉带笑: “昨晚看了不该看的,总得给点补偿,是不是?”
林眉的脸瞬间爆红,像个熟透的番茄。昨晚……昨晚她穿的是宽松背心,按摩的时候……难道被他看到了什么?
“你、你流氓!” 林眉羞得跺脚,抱着裙子就要关门。
霖星然伸手挡了一下门,笑意更深: “试试看合不合身。明天穿上它,我带你去吃好的。”
说完,她收回手,潇洒地转身回屋。
门缝里,林眉抱着那条新裙子,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低头嗅了嗅裙子,上面好像还沾着霖星然手指上淡淡的油墨清香。
“笨蛋星仔……” 她小声骂了一句,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下去。这裙子,真好看。人,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