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依旧没有秋天的爽利,也无冬日的凛冽,只是沉沉地闷着。乌云低压,压得人也情绪低落。
这天下课,梁立人刚走出教室,就看见林彦妮和另一个女生靠在走廊尽头的栏杆处。林彦妮趴着,肩膀微微颤动,身旁的女生正侧头低声说着什么。
梁立人知道那桩“待办事项”不能再拖了,于是趁着这个机会,缓步走过去。另一个女生先注意到了她,像找到救星般小跑过来,压低声音急急道:“梁老师,彦妮她……她说不想考了,想回家。”
梁立人心下了然。带过几届高三,她早已对这类成绩优异但易生焦虑的学生在考前“临阵脱逃”的戏码习以为常。
她来到学生身边。女生仍趴着,声音从臂弯里闷闷地传出来,带着哽咽:“梁老师……我身体不舒服,能不能请假回家……我下次再考,好不好?”
梁立人于心不忍,但也明白必须如往常一样明确地拒绝这类请求。
她将手搭在微凉的栏杆上,望着楼下沉闷的操场,语气放得轻松:“下次考?这次期中大联考,梁老师还指望你这员大将给我拉分呢。你这是打算……弃梁老师于不顾了?”
“可是……我怕我考不好……”臂弯里的声音带上了更明显的哭腔,呜呜咽咽。
“你要是都考不好,那其他同学干脆也别考了,大家集体回家卖红薯算了。”梁立人顿了顿,侧过身,目光落在女生抽动的肩膀上,收起玩笑语气,“为什么你觉得你考不好,别人就一定能考好?彦妮,你是不是忘了,你才是我们班第一名?你考得再不如意,那个分数对很多同学来说,也是望尘莫及的。”
女生微微抬起了脸,露出哭得红肿了的双眼。
梁立人在心里叹了口气,轻声问道:“这么害怕,是不是觉得还有很多知识点没复习好?”
“嗯……”女生吸着鼻子,“我感觉我还有好多好多东西都没有复习到,要是考到的都是我不会的怎么办?”
梁立人笑了笑,眼底有了些追忆的影子:“我就知道。梁老师以前读书时候……也这样。”
女生又多露出了一点脸,带着一丝好奇,望向她。
“你别看梁老师现在好像什么都能扛,身兼数职,上能扛压下能扛挤,其实我学生时代,也是个一言不合就掉小珍珠的小女生。”梁立人呼出一口气,望向远处的天际,声音降了下来,“没有人知道,我高考前……经常晚上一个人哭。”
“高三下学期的时候,我办了走读,一个人住在学校后山一栋很简陋的民房里,没有人陪我。那里黑漆漆的,完全没有路灯,房间里头的灯一关,就是伸手不见五指。”她看向学生,“梁老师那时候实在怕鬼,怕得晚上都不敢关灯睡觉那种,什么唯物主义思想都不管用。”
“晚上睡不好,白天五六点又要起床,整天昏昏沉沉,上课就像钓鱼。跟你们一样,我也最喜欢没有老师占用的自习课,可以用来补觉。可想而知,梁老师那时候的状态有多糟糕。”她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尤其在那个节骨眼上,我心里……还出了点小意外。”
“抑郁症?”
“那倒不是。”梁立人温和地打断,旋即将话题引了回去,“所以那个时候,梁老师也跟你一样,一到模考就焦虑得不行,总觉得自己这个月又虚度了,名次肯定要掉下去。”
“但事实上,我每一次模考都稳在班上前三。而且,高考我还是班里第一名,另外两个平时跟我成绩差不多的同学,都没我考得好。”
她像个长者,慈爱地摸了摸学生的脑袋。
“傻孩子,等你以后出了社会就会明白,人生大部分事情,都不是在你完全准备好之后才发生的。世界随时在变化,它不会总是顺着你的心意来。”
“你说你想下次再考,但你就能确保,下一次来临前,一定能达到你心里那个‘完全准备好了’的标准吗?”梁立人认真地看着学生,特意加重了那几个字。
学生垂下眼帘,没有回答她。
梁立人放柔了语气,“我不否定你的想法,你还有很多次机会去验证。”
“梁老师当然乐于见到一个已经完全准备好、信心满满的林彦妮,但是,就算——就算你还是觉得没有准备好,也不要责怪自己,不要给小小的自己大大的压力。”
“好不好?”她最后轻声问,目光里是全然的理解和包容。
女生又红了眼眶,点了点头。
上课铃在这时响起,学生们陆陆续续进入教室。嘈杂的脚步声、喧哗声填满了空间,又很快被紧闭的门窗隔绝,只留下走廊骤然降临的空寂。
梁立人依然站在原地,当喧嚣褪去,记忆里那抹遥远的蓝白倩影开始浮现,却早已模糊不清,如同一张画质“感人”的老照片。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又随风飘逝。
期中考前最后一个星期天晚上,学校照例召开了教职工会议。仅能容纳不到两百人的阶梯教室里,弥漫着疲惫与周末加班的沉闷气息。台上坐着的一众校领导强调着关于期中考试那些老生常谈的事项,台下的老师们则埋头做着自己的事,双方互不打扰。
梁立人坐在后排,把钛灰色半框眼镜像别墨镜一样别在头上,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笔,思绪飘在市竞赛的教案上。
会议结束后,老师们走到外面,凉风习习,将沉闷吹散了些许。只有在夜晚,才能让人捕捉到一丝属于秋的气息。
由于学校场地不够,三个年级的考试只得错开日期进行。高一二年级期中考试后,便展开了高三年级的阶段性测试,通俗来说即是月考。
教务处既要在考试进行时,负责严格组织落实上面反复强调的考场纪律和监考职责;又要在考试结束出了成绩后,马不停蹄地召开分析总结会。
梁立人前后协助主持了两场考后分析会。在此之前,教务处还要负责制作各年级、各班级、各学科的成绩分析表格,包括平均分、及格率、优秀率、分数段分布、与入校名次对比、校际横向对比……
分析会结束,梁立人才终于能从这无休止的数据漩涡中暂时抽身,将所剩无几的精力和时间投注到自己的比赛筹备上。比起那些令人倦怠的行政琐碎,她倒更情愿把时间耗费在纯粹的教学打磨上——那毕竟是她专业的起点,也是能让她感到些许价值的所在。
只剩一个星期了。
各学科的参赛老师及其背后的教研组利用晚自习一次次磨课、听课、评课、修改甚至推翻重来,直到尽善尽美;此外,参赛老师还需准备整个单元的教学设计思路框架、具体比赛部分详尽的教案以及配套学案;老师们日常的教学也不能落下,忙得不可开交,熬夜奋战成了常态。
梁立人尽可能每个科目都至少去旁听了一堂磨课,她不多插手具体教学设计,只从课堂节奏、师生互动、亮点设置上提些建议。末了,她将自己掏钱买的一大袋润喉片默默放在了集体办公室。
比赛日期一天天逼近,悬在每一个人头顶。焦虑如同背景噪音,持续嗡鸣,但梁立人早已学会与之共存。她像一名身经百战的老兵,平静地检查着最后的装备,等待走上那个既令人恐惧、又隐隐渴望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