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有些反常。
梁立人坐在工位上,透过镜片望向窗外的后山。那株往年已经黄了的银杏树依然青葱,林子上空时不时掠过群群飞鸟,让人看不出深秋早冬时节的萧瑟。
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立冬前后,除了昼夜温差拉大,天气仿佛停留在了夏末早秋,算不上凉爽怡人,更没有寒潮来临的迹象。
放空了一会儿,她把目光转回笔下的教案。
面前的电脑屏幕打开着一个复杂的多标签页Excel表格,列着高一高二年级的期中考试和高三年级第四次阶段性考试安排与监考老师轮值表,还有一份《全市青年教师教学竞赛参赛选手推荐表》。
办公桌右侧的工作手册上竖排记着“周三第一节晚自习在379听课评课”、“找个时间找林彦妮谈话(近期情绪低落)”、“约谈宿管”……满满一整页待办事项。
左边靠墙堆叠着两摞厚厚的文件和文件夹,在其中一摞的最上方,是一份《全市第七届中小学青年教师创新教学竞赛规程》的红头文件。时间显示在十一月份,也就是这个月底,半个月不到,包括她在内的青年教师队伍将代表这所偏远的秋明县公立高中出征。
事情似乎总能在她最忙的时候如叠十八罗汉般堆在一块。李主任因病提前退休让她这个副职暂时挂上了教导处负责人的胸牌,成了名不副实的“梁主任”。
电话铃声突兀地炸响,打破了办公室短暂的宁静。不是她私人手机的柔和和弦,而是桌上那部老旧座机嘶哑又急促的鸣音。这声音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总能让她心跳漏跳半拍。
她吸了口气,拿起听筒:“喂,你好,教导处。”
“小梁啊,”电话那头是王校长的声音,语气一如既往的和蔼,“期中考试的安排我看过了,大体没问题,细节上我们再碰一下。另外就是这个市里面的教学竞赛,局里刚来了个电话,问我们领队是谁,要报名字上去了。”
梁立人的笔尖在工作本新的一页上顿了一下,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嗯,王校您说。”
“除了黄副校长,我还报了你的名字。你是咱们学校青年教师的领头雁,你不带队谁带?”校长的语气里充满了信任,把这副担子不由分说地压了下来,“这次比赛,局里也很重视,希望我们能拿出水平,赛出风格。你多费心。”
“我明白的,王校。”
那头的声音放缓,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你也知道,我们学校数学、英语这两个大学科,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底子比较薄弱,学生的潜力还远远没有发挥出来。”
梁立人握着听筒,指尖微微收紧,她几乎能猜到下一句是什么。
果然,王校长的话锋顺势而下,“比赛期间,你不仅要带队,更要带着‘任务’去。多看看市区名校老师是怎么上课的,人家的课堂设计、师生互动,核心就是一个‘吸引力’!回来要做专题汇报,要拿出我们青年教师培养的改进方案来。”
“我明白,我会重点关注,做好记录。”梁立人声音平稳地应着,听不出波澜,心里却微微叹了口气。竞赛课本就是一场费时费力、精心编排的“教学演出”,忙碌的日常教学又如何能做到节节课在‘吸引力’上精心打磨?
“嗯,你的能力我是放心的。”校长的声音透出几分倚重,话也说得更直白了些,“咱们学校的物理,以前学生见愁,底子也弱,能在你这儿扭过来,很不容易。这次你本人就是物理组的选手,强项更要显出优势,力争拿个名次。不仅是为你自己,更是为全校立一个标杆,让我们在局里也有得说道。”
听筒贴在耳边,微微发烫。梁立人深吸一口气,让语气听起来充满信心:“我会尽力,不辜负您的信任。”
“好好好,我就知道你能行!”笑声从听筒里传来,带着放心的意味,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李主任那边手续办得差不多了,这段时间教务处这一大摊子,辛苦你了。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
“好的,谢谢王校。”
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听得见电脑主机和墙上那台老旧空调低沉的运行声。梁立人慢慢放下电话,指尖有点凉。
这时,对面一直沉默、似乎也在忙着的许副主任忽然清了清嗓子,头也没抬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了过来:“梁老师,王校电话?是为了竞赛和期中考试的事吧?”
梁立人心下一凛,许副主任资历比她老,这次李主任退休,很多人以为会是许副转正。她这个“暂时负责人”的角色,在许副面前多少有些微妙。
“是,”梁立人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常,“说了下竞赛领队和考场安排细节的事。”
许副主任这才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脸上挂着惯常的、看不出情绪的微笑:“辛苦你了,这段时间确实事情多。竞赛是大事,你这边担子重,有需要尽管说。”话说得漂亮,但语气里的疏离和几分观望的意味,梁立人能感觉到。
“谢谢许主任,有需要肯定要麻烦您。”梁立人也公式化地回应。
任务栏的聊天软件又在这时闪烁起来,是王校长的窗口:「小梁,这次市里教学比赛的最终参赛人员名单,各科都确定好了吗?不会再变动了吧?」
梁立人目光扫过屏幕上的《参赛选手推荐表》,自己的名字赫然列在物理学科那一栏。要求写得明白:“教龄3年及以上,且近2学年持续从事一线教学工作。”
秋明县中地方偏、规模小,现在物理组除了她这个教研组长和另一位年长的老教师,其他老师都是初出茅庐的新人。因教学成绩相对突出,在这七八年里,她从教务干事提到了教务副主任,又到如今的“挂牌”总管。尽管行政事务琐碎耗神,她也从未离开讲台。这副担子,除了她,似乎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来挑了。
她把双手搁在键盘上,回复道:「王校,所有学科的参赛老师都已经最终确认,手续齐全,符合规定,我这就把汇总名单发给您。」
「好,抓紧。」
文件发送完毕。梁立人伸手将《竞赛规程》从文件堆最上层拿过来。红头文件,白纸黑字,清晰地印着比赛日期和细则。
指尖划过“参赛代表需提交所选课时单元整体教学设计思路框架、个人教学设计详案及配套学案”两行被特意划线标明的字时,她很想重重地叹一口气,想起对面还坐着许副主任,便只是闭上眼,慢慢地呼出那口浊气,无声无息,藏在电脑后摇了摇头。
气息在微凉的空气里凝不成白雾。所有压力和烦扰都像这反常的天气一样,沉闷地、黏腻地、无处不在地包裹着她,让人透不过气,又找不到一个酣畅淋漓的爆发点。
她的目光落在工作手册左页,那条找时间找学生谈话的待办事项上。找时间?她最缺的就是时间。
余光里又有一群飞鸟掠过青葱树梢,她扶了扶眼镜,抬起头望着它们消失在远空。除了人,所有动物都自由。下辈子要投胎成一只鸟儿,在领导们的车上屙屎,她想。被自己幼稚的想法逗乐,她稍微缓过来了一点,嘴角勉强牵动了一下。
收回视线,她点开了电脑屏幕上一个隐藏的文件夹,一份《行政职业能力测验备考指南.pdf》一闪而过,她警觉地转头往身后敞开的门口瞥了一眼,仿佛门外有悄无声息的窥视之眼。
她已经30有余了,有的决定不得不早做打算。